唐朝公务员 第20章

作者:水叶子

此事好容易得唐张氏两口子答应了,唐成实也不愿再拖,当下便点头答应。他到县衙入职的事儿因有姚主簿那边软顶着,所以一些必备的需要存档的文书就还没做好,当下三人商量着这几天且不急此事,先把眼前送通婚书及订婚期的事情办妥之后再说。

第七十四章 练字小突破

从张县令书房出来,唐成目送林学正马车走远后,便怀抱着礼函往家中走去,一路上的行人看到唐成这般模样,多有人投来善意谑笑的目光。

唐成回到住处要进二进院落时,脚下微微停了停,顺手将装有通婚书的盒子藏在了背后。

一如平日般,唐成刚推门走进院子,李英纨就从厢房里迎了出来,“往日这时候早就到家了,怎么今个儿这么晚?”,口中说这话,妇人已将早就备好的热手巾把子递了过来。

唐成手上拿着东西,就不好接手巾把子,怕李英纨看出不对来,索性把脸向前伸了伸,笑道:“今个儿办了件大事着实累了,你帮我擦擦就是”。

新买的两个丫头还在乡下庄子里,兰姐儿又在前院灶房忙活,这二进院子里本没有人,饶是如此,妇人见着唐成如此亲昵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脸,但眼神儿里的流波漾漾着的却满是蜜意柔情。

“这光天化日的……”,嘴里无意识的说着什么,妇人手上的手巾把子却已展平着往唐成脸上擦去,每一下都轻轻柔柔,慢慢的妇人也似迷醉在这样的温情里,手中越来越慢。

唐成原本只是为了遮掩手中的盒子,所以才会让李英纨给他擦脸,却没想到妇人这简单的动作竟然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后世里小的时候,小姨每天早上也是这样给自己擦脸的吧?虽然仅仅是童年一闪而过的回忆,却足以带来融融的温暖。

至此,唐成愈发的分不清他跟李英纨在一起时,到底是男女之情多些,还是这融融绵远的亲情更多些。

虽然是一个简简单单擦脸的小事,但妇人做完时却已是双眼流波荡漾,男女间事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有真情意在,便是做着再小,再普通的事情也能收获满满的欢喜与幸福。

等妇人收了手巾把子,唐成顺势向前一步亲了亲她那三月桃花般的脸蛋儿,“我饿了,你去厨房看看饭食做好了没?”。

听唐成叫饿,正柔情蜜意的妇人当下就往外走去,因是走得太急,手中擦过的手巾把子都忘了搁下。

见她去了灶房,唐成迈步到了妇人所住的西厢房,将精美的檀木盒子放在梳妆几上后,转身去了花厅。

中午的饭食是两荤两素,外加一甜一咸两个汤品,素的都是时令鲜蔬,荤菜里除了唐成素日爱吃的煨羊腿之外,妇人又特意命加了一道飞刀脍鲤,这道菜就是取用新鲜鲤鱼,以快刀斩成细细的鱼片后蘸着调味汤汁生吃。

唐人饮食特别强调一个“鲜”字儿,这道实是江南名菜,高家的不愧是一手好茶饭,直将鱼片儿斩的极细极薄,煞是好看。李英纨固然是极喜欢这道菜,但唐成只吃了一口后就再没动第二筷子,后世里养成的肠胃实在没办法,他对这道生鱼片真是半点好感也无。

“吃完饭跟高家的吩咐一声,以后肉食都要做熟了再吃”,随口吩咐了兰姐儿一句后,妇人见唐成正用筷子拈起掉在碗边儿桌上的米粒儿,迟疑了一下后柔声道:“阿成,你实不必如此的”。

唐成将掉在桌上的米粒儿喂进嘴里,笑笑道:“没什么,习惯了”。

眼下吃的可是从江南西道运来的吴兴米,这种米晶莹白净,在唐朝又有“水晶”之名,比之唐成在家中所吃的黄糙米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而即便就是这样的黄糙米,他家里也是十天半月的才能吃上一回。毕竟在郧溪这样的山区主要是以产麦为主的,没有水田的话吃米全靠花钱买,农家有几个人舍得花这份钱财?经历过这样的日月后,后世里小康人家的出身的唐成如今竟是舍不得浪费一颗米粒儿。

唐成吃饭快,他先吃完后也没再等李英纨她们,便自到了书房,前些天先是到州城,随后又回家,不仅耽搁了许多课业,便是毛笔字的练习也一并停了,他心里难免也有些焦虑。

若单说这些还好些,最让唐成头疼的却是画技的习练,因着这些日子忙,他再没到天福寺去过,上次去时澄宁老和尚据六朝绘画大家谢赫《古画品录》给他讲解了“六法”总论,原约定好下次的功课就该是学习粉本勾勒的入门功夫,这一耽误十多天,真让唐成想到老和尚就有些不好意思。

他这学生当的也太差劲了!

“这两天无论如何也得抽点儿时间去天福寺一趟了”,唐成苦笑着摇摇头,磨墨拈笔之间顺手在书案铺好的纸张上写下了两行诗句:

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劳一分才!

这两句诗虽然俗烂,但对于此刻的唐成而言确实是发于深心而后流于笔端,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着机心的自然,反倒使得这两行字竟比以前写的都好,唐成收笔之后自己也是咄咄称奇。

仔细看了看这十四个字后,唐成顺手又从书桌旁边取过一张纸来,那上面就是他前些日子到州城前练习的毛笔字,专门存下来以备前后比对,自我核查进度的。

这两下里一比较,差别就出来了,这幅刚刚写下的字足要比前几日那幅好上一分不止,唐成将两幅字细细比对过后,心中嘿然一乐的他又取过案头上钟繇的《还示帖》。

钟繇号称正书之祖,在书法史上与书圣王羲之并称为“钟王”,其书法最大的艺术特点是刚柔兼备,书风古朴,书写自然而又意境茂密幽深。

当然,眼前唐成的这幅字跟钟书的这种艺术风格是半点不沾边儿,所谓艺术风格毕竟是书法大成之后才会有的,唐成现在还差的有十万八千里。然则虽然艺术风格靠不上,但具体到每个字的章法结构和运笔回笔上,他这十四个字却有了些形似的意思,至少在整体看来已经有了钟繇独创的“八分楷法”的味道。

在经过近一年苦练不辍的临帖后,唐成终于到了第一步突破的边缘,只要这关能顺利突破,就意味着他即将由“临形”向更为艰深的“摹意”迈进,直到最终彻底掌握钟繇书法的神髓。

正在唐成捧着《还示帖》对着自己刚写的这幅字细细揣摩总结时,随着书房外响起一阵儿急促的脚步声,就见李英纨捧着那个盒子跑了进来,说来同一个小院儿内距离实在不远,但因为她跑得太急,竟至于有些微微气喘。

因不愿打扰在书房中的唐成,妇人刚才吃完午饭后就直接回了西厢房,时值正午,她又是刚吃过饭有些食醉,身子原本慵懒得很,但在不经意间看到梳妆几上的锦盒之后,慵懒的身子却猛然一怔,随后就紧紧绷了起来,刚刚起来的睡意也在瞬时之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前后算是有过四个男人,虽然都是有名无实,但对于这式样独特的礼函,妇人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她自然知道这盒子里装着的就是报婚书。

唐朝没有后世里的结婚证,但眼前礼函里装着的通婚书虽然叫法不同,但功用却如同后世的结婚证。

第七十五章 繁华落尽见真淳!

《唐律》中有明确记载:“诸许嫁女,已报婚书而辄悔婚者,杖六十”,也就是说只要双方交换了婚书,这婚书就具有了法律效用,便如同后世所领的结婚证一样,是受官方认可及律法保护的。

妇人这半年来日日思之念之的便是与唐成能成好事,其间她经历了多少的自怨自艾?经历了多少的绝望与希望的煎熬?更不说前天晚上在唐家所遭遇的一切。虽然唐张氏两口子已经允了婚事,但毕竟只是口头答应,而眼前这个盒子里装着的却是她实实在在的渴盼。

这一刻妇人竟然有一种全身力气都被抽空的感觉,当她微微哆嗦着手捧起礼函时,心中那股子不知积了多久的郁气终于一吐而空,轻轻抚摸着精致的檀木礼函,李英纨微不可闻的喃喃自语道:“我终于有个家了!”。

尽管她前后有过四个名义上的丈夫,尽管她在乡下和县城有两处宅子,还有一处本县最大的桐油铺子,但年近三旬的妇人自从离开父母的那刻起,就再也没有真正感受过家的味道。

家不仅是钱财,家不仅是桐油铺子,家也不仅是房产,对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若没有那个男人,没有和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若没有这些人日日厮守在一起,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永远无法让她拥有家的感觉。

当妇人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装着婚书的盒子向书房跑去,跑来的路上她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憋涨着要炸开,但真等站到唐成面前,看到这个正对着她笑意吟吟的男人时,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妇人这样子,唐成放下手中的《还示帖》后,径直从书案后走到妇人身前,同样也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伸开双臂将女人轻轻拥进了怀里。

妇人偎进怀里后,头就顺势靠在他肩头,唐成侧头看去时,就见到李英纨脸上有着一种以前从没有见过的笑容,这种笑容很平静,很恬淡,也很安心。看着这样的笑容,总让人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暖的温热来。

恍然之间,唐成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他跟怀中的这个女人已经相识了很久,也在一起朝夕相处的生活了许久……

就这样相拥了许久,唐成才在妇人耳边轻笑着道:“我这儿通婚书都准备好了,倒是你啥时候领我这毛脚女婿去见老丈人?”。

似乎不愿从刚才的气氛里走出来,妇人说话时依旧闭着眼睛,声音也很轻柔,“我下午就回去”。

“哦,那我随你一起把婚书送去就是”。

“你还真是个啥也不知道的毛脚女婿!”,妇人闻言后亲昵的笑,“你道送婚书是件小事?你带着礼函上门之前,我家得先预备好长榻,长榻上需放着香案,上面摆好香炉、水碗和刀子,这还是简单的。招待你的酒食总得精心制备吧,另外你从我家走时的礼物也不能马虎。论说打发匹缎也使得,但阿成你现下的衣裳实在是少,正好借这机会多置办几件”。

见唐成开口要说什么,妇人伸出一只手来掩住了他的嘴,“这衣服不仅是打发你这新女婿上门,也关系到我家的体面,你就莫要推辞了。别的都好说,做衣裳得花些功夫,我下午回去看看,时间定了就通知你。”

因这次通婚书不仅关涉到自己的婚事,唐成实也有借这次机会跟赵老虎接触的想法,所以在他心里想来自然是越快越好,听妇人说了这么一大串儿,他原本还想抱怨一句麻烦,但话到嘴边儿总算是忍住了。

对于妇人来说,自己眼中的这每一桩每一件麻烦在她看来意义就又有了不同,也许她就能从这些琐屑的麻烦里得到满心的高兴与快意,嫌麻烦的话要真说出来,没得伤了她的心,“好,一切依你就是。”

妇人说做就做,从唐成那儿出来后便回了老西街的家,难得这一下午的空闲,唐成也没耗在书房,也出了门往天福寺而去。

走进澄宁老和尚的小院儿,唐成抬头就看见柳无涯正俯身在院中的琴台上。

看他聚精会神的用手中的笔在纸上涂抹着什么,唐成也没过去打扰,直接进了方丈。

方丈中的澄宁也在香案上写着什么,虽然听见唐成进门的声响也没动身子。唐成顿了顿后放轻脚步走到香案边,就见老和尚正在默经: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唐成虽对佛经知之不多,但对这极其有名的一段也知道是出自《金刚经》,不过让他感兴趣的却并非是经文,而是老和尚的书法。

老和尚默经的书法很古怪,整体看来结字匀称,其横画多是入笔尖细,而又逐渐变粗,至收笔时很重,呈现顿笔之势。捺笔也重,转折处不做重按,也没有各家书法中常用的蚕头燕尾,总之看上去不像有意为书,却给人一种朴实无华的安详之感,对,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安详。

这样的书法唐成从不曾见过,至少在目前所见的前朝法帖中没有见过。

老和尚从容默去,唐成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旁观,他对经文本身没兴趣,只是细察澄宁的运笔及字中的章法结构,来与自己所习的钟书做比对。

不知何时老和尚悄然收笔,空声问道:“你也喜欢佛经?”。

“啊”,唐成从沉思中醒过神儿,先收了无意识跟着老和尚的笔虚空临摹的手指后,才笑着道:“学生与佛经倒没什么缘法,只是师傅您这字……”。

澄宁搁笔之后看了看唐成正收回的手,枯木清空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难察的笑容,“这是‘写经体’,专为抄写佛经所创,与尔等所学都不一样”。

见唐成不解,老和尚随口又解释了几句,“此体创自魏晋六朝时候,那时有专事为善信抄写佛经之人,名为‘经生’,其字称‘经生书’,久而久之这种书法自成一格,也就有了‘经生体’的名字。经生体并没有太多的讲究,只要做到清楚熟练,安详自然即可”。

“受教了”。

“同是用笔,书法与画技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且写几个字来我看看”,说完,老和尚已侧身让开了身前的位置。

唐成没料到老和尚突然来这么一出儿,不过既是师父要看,也不容他推辞,当下上前拿起羊毫细笔写下了《金刚经》三字。

唐成写完之后自己看了看,倒也觉得发挥出了自己的正常水平,侧身让了半步的他静等着老和尚点评,面上虽然平静,其实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期待。

“唔,钟元常的八分楷法!”,唐成尽自期待,谁知老和尚针对他的字儿也不过就说了这九个字而已。

此时香案上的默经已干,澄宁顺手将之拿了起来递给唐成,“此经共有五千七百二十四字,目下写到的是离相寂灭分第十四,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一天只需写二百字即可,但这二百字不得有一笔脱漏,一字讹误”。

老和尚这般交代必定有其道理所在,只是唐成现下看不明白,反正他每日在练习写字,这也不过是顺带而已,当下便答应着接过默经。

澄宁点点头,从香案边回到了长榻上的蒲团上盘膝趺坐,“你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授课之前,且先说说谢夏阳的六法吧”。

谢夏阳即是六朝时的名画家谢赫,据南陈姚最《续画品》记载,此人写貌人物“点刷妍精,意在切似,目想毫发,皆无遗失”,实在算得是魏晋六朝时的人物画大家。因其是陈郡夏阳人,所以后人惯以籍贯称之为谢夏阳,上次课程所讲便是取自他所著的《古画品录》,也正是在这本著作里,谢赫提出了画技六法,老和尚此举分明有考校之意了。

“是”,唐成答应一声,略一沉思后开口道:“所谓六法,一是气韵生动,二是骨法用笔,三是应物象形,四是随类赋彩,五是经营位置,六是传横移写,此六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要义,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其余五法则分讲用笔、设色、章法和临摹等作画的基本要求和具体方法,骨法用笔是指……”。

静听唐成侃侃而言,老和尚待他说完后点了点头,指了指香案道:“那上面有一副老衲前日绘下的院中古槐粉本,你且将香案搬出去,据我这粉本与实物再摹一份粉本出来,下笔之前需切记‘骨法用笔’的诸般要义,去吧,待你临出粉本后,我再据之与你一一分说”。

唐成将上面放着的东西都取下后,自搬了香案带着笔墨出去院中安置好,那柳无涯看来是沉进去了,任唐成闹出这么大动静,俯身在琴台上的他也没扭头望上一眼。

早在上次课程中唐成就已经知道,这个时代绘画远非自己当初所想的那般是国画山水,后世熟知的“破墨法”,“晕染法”要等文人画开山祖师王维出来后才会慢慢发展起来,盛唐之前的画倒类似于后世的工笔,也就是先用墨笔勾勒出所绘之物的外形,随后再据此设色,所以这时候乃至前朝的画都是有颜色的彩画,而不是像后世的国画那样仅有黑白两色而已。

如此以来,他学画虽然免了“破墨”、“晕染”等法,但在用笔精工和设色赋彩上就得花费大功夫。而没有上颜色的画图底本,既被称之为粉本。

“早知道会穿越来唐,后世里学学素描写生多好?又或者我抢抢王维的风头,在此之前先把水墨技法弄出来?”,摆好香案之初,唐成心里还不宁定,难免冒出这些古怪的想法。

但想也是白想,现在肯定不能再穿回去了,至于说抢王维的风头也是笑话,王维也是在吸收前辈画家的基础上才有了开创之功。而他在此之前对画技半点不通,纵然知道后世画法的大概,在一点基础也没有的情况下也别想搞出这样的东西来。

这就好比后世里人人都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很经典,但若没有扎实的物理知识做根底,你就是知道相对论理论的大概,也别想把它真个说清楚。要想做到这一步,总得先把基础物理的底子打牢了之后再循序渐进。

万丈高楼从地起,说的就是基础的重要性。

这个道理唐成自然明白,刚才也不过是一时胡乱臆想而已,等他慢慢定下心神后,便对着澄宁的粉本及槐树原型开始了扎实而漫长的打基础工作。

人一旦沉入某件事情之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遑论唐成本就是个做事特别容易专注投入的人,等他勾完最后一笔后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太过专注之下,丝毫没注意到天边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了一大片辉煌灿烂的火烧云,天色竟已经快到了黄昏时候。

一个半时辰,三个小时就这样瞬息而过了。

唐成起身活动着有些僵硬酸麻的身子时,才发现院子里原本俯在琴台上的柳无涯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想想他来时柳无涯的专注,忍不住莞尔一笑。

活动活动腰腿,揉揉手腕子,等唐成将身体都活动开后,便搬着书案重又进了方丈。

老和尚澄宁不仅是高僧,同样也是个擅于教徒弟的好师父,没有多余的空话,但只拿过唐成的粉本一一指摘出其中的错误,并结合实例再次分说“六法”,如此现对现的有的放矢,唐成听的明白,收获也就比单听空讲要大的多。

这是唐成第一次绘粉本,里面的问题自然就多,饶是老和尚单挑着最基础的来讲,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将授课结束,随后又给唐成布置了一份“家庭作业”,着他下次来时再带一份新绘粉本后,这才挥手让他去了。

等唐成走出方丈时,天边美丽的火烧云早已没了踪影,一弯窄小如船的下弦月刚刚挂上院中大槐树的枝头。朦胧的月辉下,空际一片素雅静幽,前寺山门处的晚课钟声悠远而来,更为这静幽增添了几分飘渺空灵之意。

仰头看了看弯弯的月牙儿,唐成披着一身月辉,沐浴在空灵如洗的钟声中缓步出寺而去。

白日里喧闹的街市上现在冷清了许多,透过大开的坊门,清晰可见两边坊区内点亮的万家灯火,平民家庭为了节省灯油,是以这些灯火都不太亮,没有后世夜晚的霓虹灿烂,只摇曳的在纸糊的窗扉上透出一道道红黄的桔光。

这样的灯火远没有后世霓虹的逼人光华,却别样显出一股易亲近的温情,唐成看着那一扇扇灯火照亮的窗户,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笑声,哭声,小儿嬉闹声,脑子里总不免思绪飘飞的要去想窗子里面的人家,窗子里面的故事。

在后世的钢铁水泥森林里住得太久,此时夜晚漫步在这一千三百年前的小城街市,一股股无处不在的“家”的感觉就这样润物无声的将他暖暖的裹住。

后世里,唐成最欠缺的,最想要的也就是这种家的感觉,哪怕它不够华丽逼人,只要如这盏盏油灯般够温暖就好,沉迷于这样的气氛中,他原本有些匆匆的脚步已在不知不觉间越走越慢。

等唐成终于看到属于他的那一盏灯光时,脸上油然露出一个衷心的笑容,尤其是看到光晕里正焦急等着他回来的那个身影时,这笑容又盛了几分,脚步也陡然加快了许多。

第七十六章 今月曾经照古人!

虽然光线暗,但兰姐儿远远儿的就认出了唐成,从屋檐下小跑着迎了过来。

“不是说天一擦黑就回来吗?怎么晚到这时候?”,兰姐儿握着唐成的手臂仰起头问道,也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使得这个没什么心思的丫头漂亮的脸蛋上别样浮现出一股浓浓的纯情,恍然之间,竟使唐成想到了后世里第一次与金鱼约会的夜晚。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后世大学里第一次与金鱼约会的夜晚,同样也是这样一轮弯弯的下弦月。虽然两人一丰满,一纤瘦,长相丝毫不同,但同样的月光下,她们脸上的纯情却丝毫没的差别。

将手中拿着的默经放进怀里,唐成抬起手来捧住了兰姐儿仰起的脸蛋儿,一如一千三百年后的那个夜晚,柔柔的亲吻了下去。

一千三百年后的金鱼在热恋过后猝然起身远逝,一千三百年前,当唐成再度在同一弯月牙下,以同样的姿势捧起兰姐儿的脸吻下去时,他唯一可以确信的一点就是,怀中的这个女子必能伴他一起渐渐终老。

尽管唐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感受到浓浓情意的兰姐儿也没再问,从唐成怀里出来后,她便借着幽暗的光线如在州城般握住了唐成的手,两手交缠,十指紧扣。

进大门时,兰姐有意松手,唐成却紧握着不放,挣了两下没有脱开,兰姐儿也便没有再使劲,只是她却再不敢拿眼去看正在跟唐成打招呼的门房。

直到进了内院,兰姐儿的手才解放出来,给了唐成一个灿烂的笑容后,这丫头便急急地往西厢房跑去,夫人已经派人催问了三遍,如今唐成既然回来了,她得赶紧报信儿去。

等妇人出来,唐成少不得要说说下午在天福寺学画的经过。

“阿成,用功自然是好的,但你这也委实太辛苦!”,妇人递过了手巾把子后,又扭头吩咐道:“兰草,你去灶房里跟高家的说一声,让她现在就选一尾鲫鱼炖上,香料什么的都少放。对了,再交代一句,这汤不赶着吃,让她多炖些时候,这样喝着才补脑子”。

兰草应声去了,唐成接过手巾把子擦过手脸后笑着说了一句,“不就是学学画嘛,看你邪乎的,那儿就至于如此!”。

唐成嘴上虽这般说,心下也是感叹读书不容易,这一点上不拘后世还是唐朝都一样,后世里的学生固然是累,一千三百年前的书生们也委实不轻松。要想出头的话,除了经文诗赋这些本业需要下苦功之外,琴棋书画也半点少不得,人的心力有时而穷,这般样样都要学,又怎么轻松的起来?

哎!归根结底一句话,不管是在什么时代,若非家里有绝大的依靠有终南捷径可走,普通人要想出头都不轻松。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这话虽然土旧,却实在是集合了无数代人的人生经验总结出的至理名言。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英纨告诉了一个准信儿,让唐成后天上午去她娘家送通婚书,古人重外亲,而外亲里舅家最重,唐成随口问了几句,果不其然,后日上午妇人的四娘舅赵县尉也会到场。

这事定下之后,唐成现下就没什么可操心的,吃过饭陪着妇人与兰姐儿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进了书房。

唐成在书案后坐定,先是拿借来的笔记补齐前些日子落下的课业,随后又将借人笔记自学的四书按规划的进度完成本日的课程量后,这才捡了书卷,起身从书架上找出雕版印刷的《金刚经》,准备完成澄宁老和尚布置的任务。

一天只需写两百字,下午唐成听到这任务时还不觉的有什么,两百字还不容易!但此时真个动手时才知道厉害。

两百个字的确是没什么,但加上“不许一笔脱漏,一字讹误”的要求后,可真就不容易了,本来前面老和尚的写经体就漂亮,唐成续过来写时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尽量发挥出最好水平,也免得这一本手抄经前后看着差别太大。

本就用心,再加上老和尚特意嘱咐的要求,就给了唐成极大的压力,动笔时再也不敢像往日自己练习时那样草率,总得先在心里把要写的这个字从运笔到结构章法都揣摩清楚后才敢下笔,唯恐一个想的不到,下笔出了失误,白纸黑字的想改都改不了。

就这样,唐成用八分楷法在默经上写出第一个字之前,足足顿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随后的几十个字也不比第一个来的轻松。别的高手大家都是“运斧成斤”,他现下却实是反过来的运斤成斧,只觉手中的毛笔就跟斧头一样重,运起来时丝毫不敢草率轻忽,生恐伤到了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