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第二百一十八章 龙门,我来了!
“咱们现在从道城出发,向东到邓州后一路折而向北,进入都畿道经河南府渡过黄河后就算到河北道境内了,然后再一路向北,沿途穿过卫、相、洺、刑、赵、恒、定、易、幽九州就算是到妫州了,妫州的州城是怀戎,我得到州衙参见一下刺史,顺便在州城里停几天好好歇歇脚”。
出山南东道道城的官道上,来福带着郑五、郑七、郑九三人分两边骑马护卫着一辆明显经过加固的簇新马车,马车内的唐成边依着车窗闲看着外边的景色,边随口回答着郑凌意的问题,随着他这一连串儿的地名儿报出来,原本慵懒斜依在他怀中的郑凌意身子慢慢的发僵起来,其实何止是她,透过打开的车窗听到这话的来福等人同样也是胸口发紧。
“在怀戎好生歇歇脚儿后,咱们再接着继续北上,这时候你就能远远看见那些在山顶上飞舞盘旋的长城了,到了?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咱朝着长城再走个两三天,等你能摸到长城城砖的时候再过一道门就踏上本县令的辖境了”,唐成手中轻抚着郑凌意越发僵硬的肩头,浅笑着道:“算算我们动身的时间,要是走的快些能赶在秋末到,要是慢点儿就是初冬了,约莫着算下来也就三千里地吧,不近不远的”。
听到唐成轻描淡写的说出不远不近的三千里地,来福与身边的郑五对视之间都觉得全身猛然生出一股恶寒来,三千里呀,路上就是一天不停也要走两个来月,这还不远!那……那这世上还有远地方吗?
郑凌意听着前面的那一连串儿地名已是头脑发晕,可怜她自打出生就只在长安和扬州长呆过,扬州对她来说就够远了,此时再一听到三千里这个数字,整个人顿时从唐成怀里弹了起来,一双杏眼儿瞬间瞪的圆溜溜的,“三千里?”。
“出城前你不是问我往道衙干什么?除了请见观察使于大人之外,我就是在借用他那份详细的山川地理图,说的都是地图上绘好的,还能有假?”,脸上带着些促狭笑容的唐成一脸的无辜,三千里本来就是不远不近嘛,后世里这样的距离坐T字头的特快火车十几个小时就到了,要是飞机的话更快,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就能搞定,这还算远?
现如今虽说他穿越到了唐朝,但后世二十多年养成下来的地理概念却不是说丢就能丢的,他也没说瞎话,实打实就是觉得不近不远。至于从小就习惯了坐车一天只能走五六十里的唐人怎么个看法,那……没办法呀,谁让这时代没有火车飞机的!
看着唐成脸上的促狭笑容,郑凌意圆溜溜的眼睛忽如一弯新月般眯了起来,僵硬的身子也软了下来,重新躺回唐成怀中将自己舒舒服服的安顿好后,郑凌意轻笑着道:“别说三千里,就是六千里,九千里的到月亮上去,只要你去我就得去,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
“怎么,不怕远了?”。
“怕,当然怕”,郑凌意口中悠悠叹着,但那双眼睛里却是满贮着笑意,“不过按娘的话说,既入唐家门,就是唐家人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大老爷要去小女子岂不是只能跟着,要不然……”,好好的说到这里时,郑凌意突然停住了,随之而起的却是脸上猛然腾起了两团红云。
透过车窗,一方斜斜的阳光照在李英纨白嫩的脸上,而这两抹红云恰似开在白玉凝脂上的两朵桃花,使其益增明艳,唐成的手指轻柔的在那两朵桃花上拂动,低下身子耳语着嘿嘿坏笑道:“怎么,想到老爷我的家法了”,口中说着,他那另一只手已由郑凌意的肩背顺势向下面的隆臀滑去。
不错,昔日的内宫婕妤、扬州市舶使如今已嫁做人妇,成了唐家名正言顺的大夫人,他们的婚礼是在郑凌意到金州后的第四天办的。
因着郑凌意特殊的身份与过往经历,这次婚礼的范围并不大,来的人也不多,为此,唐张氏拿着那厚厚一叠各家行媒们送来的闺阁画像咂摸着嘴遗憾了很久,唐家五六辈儿上也没出过一个进士,说起来这可是唐成的大婚哪,是不该这么冷清,就为此,她可很是在唐栓面前抱怨了几句。
但很快的,唐张氏的遗憾就被高兴给代替了,原因就在于郑凌意的表现实在是好,初来的时候因着旅途劳顿及听唐成说了上官婉儿在宫变当夜自杀的详情,郑凌意实在是心伤身疲,自然整个人看来就是愁容满面,萎靡不振,及至经过几天的休整和唐成的悉心安慰之后,她就慢慢的恢复过来,当然这也得益于上官婉儿自杀的消息她知道的早,最伤心的那段时间已经在扬州及来金州的路上度过去了,眼下不过是因旧事重提碰着心里的伤口罢了。
伤恸平息,疲累的身子也恢复过来,加之即将与苦等了两年多的情郎大婚,经此喜事一冲之后,郑凌意跟初来的那两天相比浑似变了个人。
先就说容貌吧,前几天唐张氏只注意着郑凌意整天愁容苦相,实在不是个有帮夫运的,但凡是这样的人无论谁看了第一眼都不会高兴,再没个心情去细瞅了。而今郑凌意被喜气一冲,本就明艳的她再配上盈盈含笑,直让本是憋着一肚子不愿意来喝婆婆茶的唐张氏看花了眼。娘啊,这还是同一个人嘛,就她这相貌别说是那些个行媒们送来的闺阁画像比不上,就连一向瞅着美艳的媳妇儿英纨也比之少了几分青春与灵动。
看完容貌再说行止气度,郑凌意大户人家出身又是内宫里出来的,一言一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散发出的那股味道唐张氏虽然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却也知道看的顺眼,看得舒服,实打实不是一般家户能养出来的,尤其是听到两个女儿说不敢直眼瞅这个新弟媳妇儿,下人们见了她也都不自觉的严整了规矩之后,唐张氏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瞅瞅,连别驾夫人见着新媳妇儿没一会后言行举止都开始绷起来了,生怕有什么失了礼的地方惹笑话,这样的媳妇儿还有啥好说的,可不就跟自己那进士儿子是个绝配?
要说郑凌意身上最让唐张氏高兴的地方还在于她的心眼大,没是非。最初听儿子唐成说要跟郑凌意成亲的时候,唐张氏最担心的就是李英纨,万一她两个合不到一起,家户里可就没日子过了!这样的事儿听的还少喽,妻妾一旦闹腾起来,难受的还不是她那宝贝儿子?
谁承想郑凌意压根儿就没半点儿要拿大妇架子的意思,不仅先开口叫了李英纨姐姐,对小猫蛋儿也是发自心底的亲热,看那劲头儿浑似多少年没见过孩子一样。除此之外要说最实惠的就是成亲好几天了,郑凌意不仅没过问下人的调派,家里的账本及银钱进项也是提都没提半句,这样的事儿可真是太稀罕了,不说郧溪,就把这通金州挨家挨户的数数,但凡有妾的人家谁不是大夫人把着钱柜子?
如果说娶媳妇容貌气度还可以让让,差点儿也就差点儿吧,反正又不指这个过日子。那贤惠有度量可就太重要了,大妇有度量才能家和,家和才能兴业,才能把好日子真正给过好喽。
仔仔细细观察了新媳妇大半个月,到唐成不得不动身的那天,唐张氏对郑凌意真是左看左舒心右看右顺眼,拉着她的手嘱咐的路上话倒比跟儿子说的还多,直让一边的唐栓看的无语得很,再想想当初她那抱怨……哎!女人哪,实在是个没法说。
来福他们就跟在外面,两人纵然情浓总也不能大白天的在车上宣淫,笑闹了两句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头枕在唐成怀里脸带浅红的郑怜意一边来来回回的拨弄着唐成的手指,一边嘴里轻轻的唱着《折杨柳》:
挽郎手,折杨柳。
问郎几时归,不言但回首。
折杨柳,怨杨柳。
如何短长条,
只系妾心头,不系郎马首?
一样曲辞,两番心境,此时郑怜意再唱到这曲离别之辞时,淡淡的欢喜之意想掩都掩不住。
听着这首熟悉的《折杨柳》,唐成依稀之间又想起了杏花烟雨朦胧中的十里扬州,在那里他不仅遇到了美景美人,更是他窘迫生活的终点理想确立的起点。
春风十里扬州路,扬州啊扬州,那真是一个说不尽的地方。
“唐成”
“嗯?”。
“你看这是什么?”,口中问着,郑凌意的手已伸展开比齐了唐成的五指,两人十指紧紧贴在一起再无半点缝隙。
“万人从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错了”,仰头看到唐成嘴边挂起的笑容,郑凌意狠狠用头顶了他肚子一下,“再说”。
“十指连心”。
“十指连心”,郑凌意眼神迷离的喃喃重复了一句,掌心也已紧紧贴上了唐成的掌心,亦无半丝缝隙。几乎是在同时,两人已不约而同的轻声续出了下一句:
心心相印!
念出这四个字后,郑凌意似是吃醉了酒一般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口中如梦呓般自语道:“有你这四个字,别说三千里,就是跟着你一起跳了崖我也愿意”。
“呸,晦气话”,唐成用另一只手轻抚着郑凌意柔情无限的脸,“我还指着你带我儿子荡秋千,跳什么崖?就是皇帝公主什么的都跳了,老子也不跳,非得好好活着,活得高高兴兴不可”。evag校对。
“没羞”,听唐成说到孩子,郑凌意猛然就想起小猫蛋儿来,这小丫头真是太可爱了,“哎!可惜猫蛋儿太小不能跟着咱们一起,要不然就是再远的路也不怕寂寞了”。
说到这个唐成也只能叹气,孩子太小,根本受不得三千里的长途颠簸,再说他毕竟也没去过龙门县,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实在不敢让爱女冒险,“等等吧,等咱们到龙门之后如果呆着合适,来年开春猫蛋满了一岁之后就把他们母女和爹娘都接过来,一家人终归还是要住在一起才是正经”。
本来挺好的气氛,自己怎么就想到要说这个,唐成对猫蛋儿都心疼成啥了,这不是勾着让他难受嘛?刚才那句无心的话一出口,郑凌意就后悔不该失言,此时点了点头后忙转了话题,“龙门县那么远,若是换了别个多半是不会去的,了不起辞了官先在家呆着,过几年赶上朝廷开制举后再去应考另谋起复;即便是不走这条路子要去赴任的,这一路上只怕也是愁肠百结,你倒好,不仅要去,看着还挺高兴?这若让不知道的人见了,没准儿还得以为你是要到京城任职”。
“真要是到京城我可高兴不起来”,闻言唐成笑着回了一句后就再没说什么,扭头去看窗外的青山丽水。
作为大唐直接管辖范围内最北边的一个县,龙门固然偏远,但对唐成来说也实在有着无法向外人言说的好处。距离中原之地越远,也就意味着朝廷对这个地方的影响力越弱,同样的也意味着中原地区的许多观念在此地越淡薄。
这两点若是换了一个唐朝官员来看肯定是蛮夷之地,民不知礼。但在一心想着改变的唐成眼中,只怕天下间再没有比龙门更适合他折腾的地方了。
除此之外,这地方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出龙门县再往北就是奚族聚集的饶乐,奚人北边是契丹,契丹北边是室韦,室韦的北边和东边则是五靺鞨,简单一句话,龙门其实就是北方各蕃族与大唐交通的前哨儿,守着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那所谓的荒僻二字在唐成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在细细的研读了于东军的那份山川地理图后,唐成真恨不得拍案高赞一声知音,太平公主要不是他的知音,怎么会给他安排这么一个最适合作为理想起步,能折腾又有个折腾头儿的地方?
从当日扬州开始萌发关于理想的念头到现在,唐成热烈期盼了多久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他又怎么会不高兴?偏远算什么,艰苦算什么,人就该在这样的环境里手撕脚踹的一展胸中报负才算够劲儿,才算没白他妈穿越这一会,现在的条件越偏远越艰苦,异日真能改变成功后的成就感也就越大。
自打朦朦胧胧的树立了关乎改变的理想后,唐成就从没想过要在安乐窝里做富贵官儿,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理想就是不仅要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还得发狠跟自己斗,再苦再累再难都咬牙忍着,榨骨头熬油的顶着,不把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给办成,不把全身的血给整沸腾了,不站在山顶上吐出那口一直憋着的长气,就他娘的不配叫穿越男!
“唐成?”,郑凌意仰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唐成,“我在跟你说话”。
“高兴,到了最适合我的地方去做主官为什么不高兴?”,面对郑凌意迷惑不解的眼神,哈哈大笑出声的唐成只觉胸中陡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期盼,心中一热,再不顾忌这是人来人往的官道,探头出去便是一声激昂的长啸:
二十功名尘与土,三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龙门,我来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煞气冲撞遇变态
雪尽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经邓州折而向北,由都畿道河南府渡过黄河之后,唐成的马车就正式踏上了大唐面积最大的河北道地面,就此一路北上,连穿九州之地,还不到两个半月的时间,他们这一行便已踏上了妫州地面,尽管累月的赶路已经让人疲乏到了极处,唐成一行还是一鼓作气的赶到了妫州州衙所在的怀戎城。
“醒醒”,马车停稳之后,唐成摇了摇依在他身上睡的迷迷糊糊的郑凌意,语带兴奋道:“咱们到了”。
“到了?”,睁开眼睛的郑凌意嘴里喃喃着探身撩开了车窗,顿时一股夹着寒气的冷风扑面吹来,吃这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的同时,久坐车中的那股子困劲随即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冷”。
“哈哈,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嘛!这可都是十月中了”,唐成伸手放下了车窗帘幕,这些日子一直坐在车中赶路萎靡不振的,吃刚才那股寒风一激他不仅没感觉到冷,反倒觉得猛然间精神一振,笑说着帮郑凌意系好江南冬日才会用到的风氅后便迫不及待的下了车。
风益发的大了,而且这风跟江南的还不同,长着脚一样专朝人袖口领口等有缝隙的地方钻。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唐成的脑子算是彻底活动开了。
站定之后唐成一边做了几个展臂扩胸的动作活动着腿脚,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好多胡人哪!尽管这一路北来的过程中看多了胡人,但那些个州跟这妫州比起来还是差远了,现如今站在这儿一眼扫过去,那些穿着厚实皮服,留着古怪发式的胡人甚至比唐人还多。
“这就是州城?倒比京畿道里的县城看着还差”,裹着风氅的郑凌意下车后四处望了一遍后,很是有些失望,“这州城不仅是旧,还有股怪味儿”,嘴里说着她轻轻皱了皱鼻子。
妫州州城看着就不大,瞅着也的确破旧得很,眼前所见的房子一律都比较低矮,江南的那种高楼放眼望去一所都见不着,这些房子基本上都是用青石和厚厚的夯土建成,看着极其厚实,城中并没有采用中原地区通用的坊区结构,而是各家的房子颇有些凌乱的挤在一起,就使得主干道之外的小巷道又狭又窄,看着黑糊糊的。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驴马这些大牲口,那些个驴马的粪便随地排泄在路边也没个人管,这股子味道跟整个州城里漂浮的浓厚腥膻味儿混合在一起后实在是够呛得很,若非风大,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一腔热血而来,下车后看到的却是眼前这乱糟糟的景象,唐成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州城已是如此,那龙门县……
想象总是很美好,现实总是很残忍哪!
郑凌意的目光从那个光着整个头顶,只在耳边留着一圈头发的胡人身上收回来,又瞅了瞅带着一身膻味经过身边的满头小辫子胡人后,面带一丝浅笑问道:“唐成,怎么样?还能高兴起来不?”。
唐成闻言微微一愣后笑出声来,“原本是有些心凉,你这一问倒刺激我了,这地方越破越好,要不我来干什么?”,他这哈哈大笑之声引得路人纷纷来看,唐成也浑不在意,“行了,时间到了”。
这一句倒是把郑凌意给说愣了,“什么时间到了?”。
“失望沮丧发牢骚的时间到了,既然来了就不能老是抱怨,抱怨既不顶事儿,反倒是给自己添堵”,说话间唐成摆了摆手道:“走,投宿去”。
看着大步向前边那家客栈走去的唐成,郑凌意展颜一笑后跟了上去。
这客栈里的陈设布置也跟江南的没法比,所谓的上房不过就是干净些罢了,陈设着实简陋,要说唯一的长处就是胜在结实。
痛痛快快用好热水沐浴了一番,又吃了顿热乎饭后,唐成摸了摸肚子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来福,更衣”。
闻声不等来福有所动作,郑凌意已先站起来到了上房的内套间儿里,不一会儿捧着一件青色的官袍走了出来。
青色的官袍上绣着山形,其上更有“德政惟明,职令思平,清慎忠勤,荣进躬亲”十六字铭文,簇新的官服穿在身量颀长的唐成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随后再配上崭新的六合靴,头戴冀善冠,等郑凌意将小铜龟装进鱼袋系上他腰围后,唐成已尽扫连日赶路的行旅疲惫,化身为英气勃勃的年轻县令。
“凌意,你在客栈歇歇,我去见见刺史后就回”,唐成拿起吏部文书正要走时,看了看起身跟上来的来福后停住了步子略一沉吟后道:“你留在客栈,郑五随我去”,说完也不等来福再说什么,已当先迈步出了房门。
妫州州衙跟城里的其他建筑一样,厚实而破旧,唐成到了之后却听那门政说刺史老爷并不在衙,当下他也不再耽搁,转身循着门政的指点往牛刺史府上走去。
妫州牛刺史正在府中与别驾商议事情,接过门房小厮送进来的名刺后先是随意瞟了一眼,“嗯,好一笔字”,有了点兴趣的牛祖德翻开名刺后就先向左下角的题名看去。
“龙门新署县令唐成”,看到这八个字后,牛刺史先是一愣,继而扭头过去笑着向别驾道:“这龙门前任县令刘并州挂印辞官才多长时候?这新县令唐成可就到了,安别驾,看来这又是个急性子”。
“算算时间这个唐……对,唐成怕是一路兼程赶过来的”,安别驾闻言笑了笑,“来之匆匆,只怕走的时候也是去之促促”。
“走就走吧,反正他那位子也就是个摆设而已”,听了安别驾的话,牛刺史笑过之后这才扭头过来重新去看那名刺上的正文,这一看之后脸上还没退干净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咦,怪事了”。
“大人?”。
“这唐成竟然是进士科新进士”,牛刺史顺手将名刺递给了安别驾,“把这么个来历的安插在龙门县,吏部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古怪”,安别驾看过名刺后也是一脸的不解,“这要是杂科进士倒也好说,进士科……若说唐成朝中无人怕也没那么容易中,要说朝中有人,怎么又被安置到了龙门县?怪哉,真是怪哉!”。
“龙门苦寒,又是塞外之地,许是下来捞资历为以后迁升铺路的?”。
“不对”,安别驾沉吟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这些年到本州捞资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谁不是紧着往南边的县治里安排?这么着安排就尽够了,龙门!那可是在长城外边,又是在一群奚蛮中间,万一有个闪失可是后悔都来不及”,言至此处,安别驾摸了摸下颌浓密的胡须后沉声道:“断无可能!”。
“有道理”,牛刺史站起身后背着手踱了几步后,定住步子转过身来,“兴许是这唐成中进士之后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被发配到这儿来了”。
“恩,使君大人此言有理,除此之外,倒还真想不到别的什么原因了”,安别驾点点头后又一笑道:“管他怎么来的,反正就是个摆设,大人尽快打发他去了就是,别为他耽搁了咱们商议正事”。
“贾子兴是个愣驴脾气,广边军的事儿是急不来的”,口中说着,牛刺史随手招来了小厮,“去,把这个唐县令带进来”。
唐成跟着小厮穿过占地奇大但布置粗疏的刺史府前院到了三进正房时,乍一见到屋内穿着官衣的两人时还真是愣了一下。
大唐三都之外的地方州府里也就只有刺史的品秩才勉强够资格着绯,只从服饰上看,当中座头上那个穿着绯色常服的必定就是妫州刺史无疑了,唐成以前见过的刺史也不算少,但无论是孙使君还是后来的姚荣富等人,且不管他们心性才干如何,那可都是一副温文儒雅,面如冠玉的模样,这也好理解,毕竟在唐朝当官儿长相是很重要的。他还真不曾想过这妫州刺史竟然是如此一副霸蛮的模样,个子低,身子壮,人又黑,更要命的是还长着一脸的横肉,额的个神哪,要不是他穿着绯红的官衣,简直就是一个上镜的不能再上镜的活土匪。
唐朝的刺史竟然这般尊容已经够让人诧异的了,偏生他旁边坐着的那个看服饰当是别驾的官儿也古怪,眼眶子深,鼻子高,还有下颌那一蓬浓密的过分的卷曲胡子,这个别驾居然是个胡人。
这也只是转眼之间一闪念的功夫,今时的唐成自不可能因这两人与身份差异极大的容貌而做出什么让人记恨的事情。
“下官新任龙门县令唐成见过两位大人”,唐时的上下级之间并没有后来那么多的繁琐礼节,就是一个小县令见了政事堂相公也不过就是一拱手而已,唐成行过礼后便将带来的吏部公文及腰间鱼袋中刻着他姓名官职的小铜龟一起递了过去,这铜龟形似令符,乃是吏部发下来证明官员身份的凭信。
牛刺史显然没想到唐成这个新进士竟然如此年轻,且容貌风仪样样不差,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后这才伸手接过公文和铜龟,“进士科人称士林华选,由唐县令观之,果然名不虚传哪,啊”,嘴上虽是这般说,但他脸上可没看出来有半点欣赏的意思。
照理说上官与新上任的属下第一次见面时断不至于如此冷淡到连座头都不让一个,自己没得罪他,这牛刺史到底什么意思?因是掌握的资料太少,唐成实在也猜度不出什么来,倒是一边坐着的熟知内情的安别驾轻抚着大胡子无声而笑。
验看过吏部文书及铜龟之后,牛刺史招了招手,服侍的下人随即走了进来,“你带唐县令去州衙见录事参军,让他把唐县令履新的交接给办了”,言至此处,牛刺史向唐成摆了摆手,“嗯,这就去吧”。
我靠,这就算完了?唐成好歹也是在各级衙门里混过不短的时候儿,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不说别的,金州辖下但凡有新县令到任,刺史必定是要温言寒暄一番,问问旅途劳苦,家中亲人什么的。此后办交接时至少也是别驾出面操办,此后刺史设宴接风,宴饮期间正可以说说本地的情况以及新县令到任之后该注意的事项。若是刺史再看那新县令顺眼,第二日一早亲自送他出城门到任所赴任也是有的。
即便牛刺史真对他有什么不满,送不送也无所谓,至少那些面子上的程序即便是敷衍着也得走一走吧,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既是上官笼络手下一方诸侯的现实需要,也是官场的惯例规矩。
眼下倒好,这个牛刺史竟然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就把他给打发了,当着旁坐的一州别驾,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都没给他留下半点儿,听他这语气再看他这手势,合着自己在他眼里跟个下人仆役没什么区别。
自打唐成在金州府衙将那个鸟录事参军及马别驾撂倒赶跑之后,还真就再没受过这样半点不假掩饰的冷脸,他本是一腔热血而来,却遭人当头泼下这么一盆冷水,心里的滋味有多难受也就无需赘言了。
“且慢”,饶是心中火蓬蓬的,唐成的脸色还是半点没变,叫住那正要往外走的下人后,他复又向牛刺史道:“下官方到未久,对妫州及龙门皆是一无所知,却不知使君大人可有点拨嘱咐处”。
“你是进士出身当知道清静无为四字,此去任所后万事当以隐忍为先,地方稳定为第一要务,只要不出乱子就行,嗯,就这些,去吧”,勉强又说了这几句后,牛刺史再次向唐成摆手的姿势跟赶苍蝇没什么两样。
“多谢大人”,深呼吸一口气压稳了心情后,唐成拱了拱手后转身去了,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半分失礼之处。
在唐成刚才叫住那下人向牛刺史问话的时候,安别驾原本随意坐着的身子就已挺直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敛了下去,此时目睹唐成去远之后沉声道:“如此年纪就能高中进士,这个唐成正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然则吃使君大人如此冷落,他的脸色竟能毫无变化,举止也无半点可指摘之处。使君大人,这个唐成坚毅隐忍,不简单哪!”。
“本朝自开国以来有几个在他这年纪就能高中进士科的?哼,只看他这皮相多半就是前朝莲花六郎张宗昌之流,公主殿下喜欢的可不就是这个”,语带激愤的说完这句,牛刺史不以为然的瞥了一眼房门外渐渐去远的唐成,“什么心志坚毅隐忍,我看他这是在京城伺候贵妇们养下的软骨头,安别驾你高看他了!”。
前边接到名刺时还没什么,及至一见唐成本人竟然刻薄到这个地步,安别驾知道牛刺史的心结所在,遂也就没再说什么。
“不说他了”,牛刺史黑着脸往安别驾这边靠了靠,“咱们还接着议广边军贾子兴的事”。
“使君大人所言不差,那贾子兴就是个倔驴脾气,我前后三次派人过去找他商议,他都没松半句口,一口咬死了就是五成”,说到这个贾子兴,安别驾就是一脸的发黑。
“他倒是想的美!从前到后他什么都不管,钱也不出一文,单单放放城门居然就要五成,天下能有这么好的事儿?”,牛刺史嘿嘿一声冷笑,“先别理会了,晾他些时候再说”。
“大人,眼瞅着就到秋末了,秋高马肥可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儿,这……”。
“无妨,他熬不了多少时候,别看他广边军是归属幽州大都督府管辖,但既在我妫州一亩三分地上驻着,就有他求到我门上的时候”。
……
……
牛刺史与安别驾自在这边商议,那边唐成已经办完了交接手续回到了客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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