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有几个藤牌手,还趁机更换武器,扔掉手中的镰刀、菜刀,换上抢来的铁质腰刀。
“一个不留,”萧焕指着刘二爷,“务必杀他全家!”
小队长却不听话:“赵先生说了,不能乱杀人,全部捆起来押走。”
萧焕无奈,只得押送俘虏,包括刘二爷家中妇孺,交给负责平乱的费如鹤。
紧接着,萧焕又带领这些兵,前去寻找其他打行头目。
不到一个时辰,乱子全部平息,杀死、抓获打行及家人四百余。
费如鹤亲自写了安民告示,让手下到各街道张贴,拍着萧焕的肩膀说:“不错,做事有章法,我带你去见会首。”
“可是赵先生?”萧焕问道。
费如鹤笑道:“就是他。”
“固所愿耳。”萧焕拱手道。
府衙。
赵瀚指着各种官方文档,对十几个秀才说:“五年之内的,全部找出来,过几天我要带走。”
秀才们不敢拒绝,害怕被一刀砍了。
他们都是些贫寒秀才,真正有钱的读书人,哪会留在府学和县学?学籍虽然挂在这边,日常读书的地方,却在白鹭洲书院。
李正突然跑进来,低声说道:“总长,府库里没啥钱财,府衙内院却找到两箱,怕是有上万两银子!”
“这位徐知府,真是有钱人啊,”赵瀚感慨一声,吩咐道,“等黄幺回来了,立即把银子搬上船。”
过不多时,费如鹤带人前来:“总长,有秀才投效。名叫萧焕,字景明,是个会做事的,帮我平了城南的乱子。”
赵瀚转身看去,却见此人一袭白衣,身上还沾着许多血迹。
萧焕拱手作揖:“晚生拜见赵先生。”
赵瀚笑问:“为何愿意从贼?”
萧焕面色如常,回答说:“便是不从贼,晚生在世人眼中,也与那贼寇无疑。”
“哦,说来听听。”赵瀚生出几分兴趣。
萧焕说道:“晚生家贫,又因父亲病重,无奈借了印子钱(高利贷)。没钱偿还巨债,只能投身打行,给人做师爷讼棍为生。”
明代晚期打行盛行,发展到崇祯朝已经体系完备。
打行中人,可分三个等级——
第一等,官宦子弟和秀才。
第二等,士绅、商贾子弟。
第三等,街头流氓混混。
往往是官宦士绅子弟,负责打通上层关系。商贾子弟提供钱财。秀才充当讼棍,事后负责打官司,还兼职出谋划策。流氓混混做打手,冲锋在干坏事的最前线。
江南喜欢打官司,而打官司的时候,必须请打行帮忙。
一来开庭当天,不怕半路被人埋伏;二来诉讼律师,往往是打行的讼棍;三来震慑官员,提醒知州、知县别太贪婪。
如果涉及争夺家产、争夺风水墓地,事主还得请来外地打行,因为本地打行之间互相会留情。
渐渐的,看家护院的业务,也被各地打行垄断,有的镖局干脆就是打行总部。
婚丧嫁娶,拦路讨钱,这种事情更不在话下。
甚至还有专门替人受刑的……
眼前这位秀才,如果放在《古惑仔》电影里,相当于洪兴帮的专职律师。
赵瀚好笑道:“你做讼棍衣食无忧,怎愿冒着杀头之险做反贼?”
萧焕正色说:“若做讼棍,一辈子也是讼棍。若做反贼,要么千刀万剐,要么登阁拜相!”
“我像是能成事的吗?”赵瀚考教道。
萧焕回答说:“城南码头,乃整个吉安府之菁华所在。先生已经占领府城,城外财货唾手可得。可先生并未纵兵劫掠,反而派出士卒惩凶安民。不为财货所动,此大智慧也,古今起事者又有几人能做到?”
赵瀚继续问道:“你可知我在乡下怎做事的?”
“听说了,杀地主,均田地,平贵贱!”萧焕回答。
赵瀚询问道:“你可反对这种做法?”
萧焕回答说:“起事之初,必行凶暴,便激烈百倍亦无不可。当务之急,乃是击败巡抚解学龙,其余皆为细枝末节的事情。”
“怎么击败解学龙?”赵瀚继续问,其实没抱什么希望。
萧焕却低声说道:“解学龙为了出兵,强征无数商船,已为豪门大族所厌恶。若是明年开春之后,他还不把商船归还,恐怕弹劾奏章都能递到皇帝面前。如今,赵先生攻破府城,那就更好办了。请用府城获取之财货,拿出重金贿赂江西镇守太监!”
赵瀚露出微笑:“说下去。”
萧焕突然问道:“不知那分守太监张寅,现在是否被赵先生砍了?”
“还留着,暂时没死。”赵瀚说道。
萧焕出主意道:“此人有大用。可为其募集一批打行混混,充作他的私兵。待解学龙回师救援府城,先生可立即离开,将府城交给太监张寅,就说是张寅收复城池。”
“江西镇守太监,吉安分守太监,皆肩负守土之责,吉安府城沦陷,他们难辞其咎。若先生再修书一封,承诺不占州县城池,并暗中馈以重金。这两个太监,为推卸府城失陷的罪责,定然买通中官陷害解学龙。而先生带兵退走,士绅商贾不再惊惧,也会一起弹劾解学龙,他们只为拿回自己的商船。”
“到时候,根本不必正面交战,解学龙就得罢官还朝!天底下,又能有几个解学龙?下一任巡抚过来,恐怕连募兵的本事都没有。”
这个秀才,心好脏啊,不愧是混社团的!
赵瀚再次问道:“府城周边的商贾和士绅,对我是什么看法?”
萧焕想了想,回答说:“惊惧,观望。”
“细说。”赵瀚没好气道。
萧焕解释道:“惊惧,是他们怕自己被杀了分地。观望,是看先生接下来怎样做法。如果先生只留在宣化乡,他们才懒得管闲事。若先生今后不杀地主分田,而且官府难以剿灭,他们可能会暗通曲款,选择跟先生悄悄合作。”
这个分析很有趣,对地主的心思看得很透彻。
真的,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就算反贼把隔壁乡闹翻天,这里的地主都不愿掏钱练兵。
一旦赵瀚哪天做大了,只要不再乱杀地主,曾经做过的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
李自成杀得多狠啊,与之相比,赵瀚的手段算个屁。可李自成打到北京,满朝文武还不是磕头相迎?
赵瀚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萧焕说道:“有一老母,有一妻一子。”
“把他们接到军中,跟我一起回去分地。”赵瀚笑道。
这既是施恩,也是扣留家属做人质。
萧焕拱手说:“多谢先生赏赐土地。”
赵瀚又问:“白鹭洲书院你熟吗?”
萧焕回答:“旁听过半年,缺钱就没再去了。”
赵瀚起身道:“那就跟我走一趟,看看那里是否名副其实。”
第111章 【狂生?】
白鹭洲书院,位于江心洲上,有渡船可以过去。
萧焕跟随赵瀚前往渡口,边走边说:“先生欲得人才,大可不必去白鹭洲,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
“为何?”赵瀚问道。
萧焕解释道:“白鹭洲书院之中,真正的俊杰皆为举人。而今这些举人,正在赴京考试的途中,至少明年五月才能回来。”
“忙着造反,倒把这茬忘了,”赵瀚不由自嘲而笑,又问,“秀才里就没有什么杰出者吗?”
萧焕反问道:“即便有,难道将他们绑去造反?”
“倒也是,世家子怎能从贼?”赵瀚叹息一声,“唉,既然来了,怎也要去看看,那可是文丞相(文天祥)少年读书之地。”
踏上渡船,不到片刻,赵瀚已来到白鹭洲。
白鹭洲书院由于位于江心,多次毁于大水,眼前这书院重建于万历十九年。
这是一个建筑群,屹立于山水之间。
从正门进去,迎面便是三坊,分别供奉大儒(立德)、忠烈(立节)和名臣(立功)。
学房十区的老师和学生,还在洲上的都被“请”来。
一群士子站在那里,对着赵瀚怒目而视。
赵瀚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作揖祭拜三坊先贤,又在供奉节臣的地方,找到了文天祥的神主牌位。
“拿纸笔来!”赵瀚说道。
士卒早有准备,捧着笔墨纸砚上前。
被反贼堵在书院不得离开,士子们本来极为愤慨。见赵瀚拜了三坊先贤,众人稍微有些改观,觉得这个反贼也非一无是处。
此刻赵瀚提笔写字,诸多士子又颇为好奇。
放下毛笔,赵瀚转身问道:“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呢?”
一个年轻士子笑道:“随巡抚杀贼去了,在三江口督运粮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那倒是不巧,回头我再去找他,”赵瀚也不生气,反问笑问,“此人颇为胆大,是何来历?”
萧焕介绍道:“安福县举人欧阳蒸,祖籍湖广潜江。”
赵瀚有些惊讶:“你连他的祖籍都知道?看来很有名气啊。”
萧焕解释说:“这位是神童,也是个狂生,早就名震吉安了。十三岁取神童试,十八岁中举,至今也没考上进士。他此时本该进京赴考,却不知为何还留在吉安。”
“怎么个狂法?”赵瀚问道。
“他写了一篇文章,我还会背诵呢,”萧焕当即朗诵道,“平生作老蠹鱼,不肯干死案头萤。私憾千古少真读书人,从来儒学者皆保阙守残,党枯护朽,以致成古不化,持论多迂。胪传发冢则诗礼为梯,白昼攫金则科第首祸。内寇外贼,皆以我辈为口实,而读书种子似绝矣!”
翻译成白话,大意为:儒生多抱残守缺,结党营私,思想迂腐。诗书只是做官的敲门砖,科举只是为了方便捞钱。外贼内寇起事,都拿此类读书人当借口,说是被贪官庸官给逼反的。真正的读书人,似乎已经没有了。
赵瀚哈哈大笑:“此真读书人也!”
萧焕立即给赵瀚泼冷水:“先生,此人不可能从贼,欧阳氏乃地方大族。”
欧阳蒸的祖父虽只是乡绅,连秀才都没有考上,可前来上任的官员,却各种被忽悠着结亲。长子娶了提学使的女儿,次子娶了巡按御史的女儿,三子娶了知府的女儿。欧阳蒸的父亲是四子,当时娶了知县的女儿,这位知县后来做到山东参政。
一个官绅姻亲网络,就此成型。
赵瀚把自己写的对联,派人递给欧阳蒸,问道:“此字可还看得?”
“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欧阳蒸把对联内容念完,冷笑着直接撕碎,“一个反贼,也配题写文丞相?文丞相若泉下有知,死不瞑目矣!”
见赵瀚所写对联被撕毁,诸生顿时惊骇莫名,害怕惹得赵瀚当场杀人。
赵瀚没有动怒,而是问道:“我只在黄家镇起事,并未四处裹挟。为何仅数月时间,半个庐陵县皆反?我从梅塘镇一路过来,只杀几个臭名昭著的地主,为何这些地方的百姓也跟着造反?”
欧阳蒸不敢回答,因为他知道是什么原因。
“哼,实话都不敢说,沽名钓誉之徒!”赵瀚说完就走,他只是来拜祭文天祥的。
感觉自己被一个反贼鄙视,欧阳蒸忍不住说:“皆贪官污吏,盘剥百姓过度。我辈读书人,若能金榜题名,必定勤修德政,令百姓安居乐业。”
赵瀚停下脚步,问道:“佃户算不算百姓?”
“当然是百姓。”欧阳蒸说。
赵瀚冷笑道:“佃户没有土地,被地主重租重息压榨,另有移耕、冬牲、豆粿、送仓等诸多苛例。就算没有贪官污吏盘剥,他们能活得下去吗?你勤修德政,能让地主减租减息,能让地主取消苛例?”
移耕,以押租方式夺佃,不提前交租子就收回佃田。
冬牲,每逢冬至节日,佃户必须给地主送礼,多为鸡鸭鹅等家禽。
豆粿,过年的时候,佃户必须给地主送糍粑。
送仓,把田赋运去县衙,本该是地主的责任,却全部转嫁到佃户身上,让佃户承担粮耗、火耗损失。
这些玩法五花八门,在赣南那边,佃户嫁女都得给地主送礼,疑似是初夜权的文明变种。
面对赵瀚的质问,欧阳蒸无言以对,因为他家就是大地主。
赵瀚讽刺道:“你说儒生抱残守缺,多为迂阔之辈,你自己不就是吗?你无非清醒一些,可也只是清醒,你为天下苍生做过什么?”
“我……”欧阳蒸双手紧握,想要驳斥这反贼,却又找不到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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