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第三……
赵瀚对待《明史》的态度,简直让朱明镐如沐春风。
这个皇帝,没有抹黑前朝,没有抹黑崇祯,一切都实事求是,朱明镐觉得太好了!
上巳假期还没有结束,朱明镐就被招进宫里,在御花园见到正在垂钓的皇帝。
“臣朱明镐,拜见陛下。”
“自己找地方坐。”
旁边就有小马扎,朱明镐一屁股坐下去,还拿起鱼竿挂饵抛出。
赵瀚笑着说:“你倒是不见外。”
朱明镐立即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手足腹心,何来见外?”
“你倒是会奉承,真没看出来。”赵瀚不由莞尔。
朱明镐孝顺廉洁,不纳妾,不贪财,精研古今历史,应该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学究才对。然而恰恰相反,他交游广阔,谁都不得罪,拍马屁更是张口就来。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即便朋友的言行他不喜欢,也从来都不恶语相向,只旁敲侧击的提醒而已。
面对皇帝打趣,朱明镐说:“臣向来不说违心之言。”
赵瀚说道:“老吴多次告病请辞,我也不好挽留,今后你来执掌《大同月报》吧。”
朱明镐说:“陛下,臣在治史。臣的志向,是把古今史书全都修订一遍。”
“哪些史书需要修订的?”赵瀚问道。
朱明镐说道:“《宋书》与《隋书》,均为讥史,失之以正。而且,两书皆名不副实。名为《宋书》,却夹杂吴、晋、蜀、魏之事;名为《隋书》,又夹杂梁、陈、齐、周之事。如果觉得史书写得不完备,像裴松之那样注史便可,不能往里面乱加东西。”
“还有呢?”赵瀚问道。
朱明镐回答:“又比如《南齐书》,《良政》一传,有不必录者二人,有不应录者一人,有不及录者二人,有附录《孝义》而该改入《良政》者一人。历代史书,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都可加以修订。”
朱明镐还想把历代史书当中,史官的很多“赞”给删了。要么赞得很不合理,要么赞得老生常谈,这些赞仅有的功能,就是浪费纸墨、浪费读者的时间。
赵瀚放下鱼竿说:“朕也读过卿的治史论文,大致赞同,但也有不敢苟同之处。”
朱明镐表情严肃起来,也跟着放下鱼竿,拱手道:“请陛下指正。”
“卿之治史,只重政治,忽略其他,”赵瀚认真说道,“食货经济,文学辞章,佛道宗教,这些也是极为要紧的。史书里有了这些,数百年之后,人们通过读史,才可知晓前人几文钱买一斤米,知晓某朝某代盛行什么文风,知晓当时的男女信仰什么教派。”
朱明镐说道:“《食货志》自然重要,但文学和佛道,却不必写进史书。史书须当精炼,想知道前朝文风,自去读前朝文章便可,或有专门研究文章之作。而那佛道,皆旁门左道,并非经国之典,不该在史书里设立《释老志》。”
赵瀚笑道:“文学史也是史,宗教史也是史。就说前明的正嘉年间,为何突然有了前七子?突然就要文学改良?而文学改良之际,为何又恰好出现阳明心学和新理学?”
朱明镐若有所思,似乎抓到了重点,但又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横竖没想明白,朱明镐拱手说:“请陛下赐教。”
赵瀚说道:“元末明初,民生凋敝,经济衰靡。又兼元蒙腥臊百年,文教不振。明太祖和明太宗,他们面对此种情况,当务之急是驱逐鞑虏,是让天下安定,是让百姓吃饱穿暖。对外战事且不说,对内想要安定,朝野思想便要统一,所以才要八股取士,所以要编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就连孟子有些语句都删了,程朱理学自然也被曲解阉割。”
“此言甚是。”朱明镐点头。
赵瀚继续说道:“这种思想禁锢,放在明初是有利安定的。在此基础上,洪武皇帝甚至搞出一整套规矩。册封某些神灵,给神灵评出等级,又把一些神灵斥为伪神。就连和尚们,都不准再吃肉了。全国乡镇,又有一套乡饮酒礼,老百姓该干啥都规定好了。当时人心思定,商业也不繁荣,乡间还在以物易物,商贩最多在邻县买卖,跨省运输全靠朝廷。洪武皇帝规矩虽严,天下百姓却也喜欢。”
朱明镐下意识点头。
赵瀚接着说道:“可到了弘治、正德两朝,这些规矩就不合时宜了,被曲解的程朱理学也不好用了。你参与编修了《明史》,可去翻当时的食货志,是不是工商业大兴?是不是大量农民,脱离乡村进城谋生?粮长制度名存实亡,乡饮酒礼更是没人提了。”
“确实如此。”朱明镐赞同。
赵瀚说道:“程朱理学不合时宜,实质是思想跟不上国家发展。有识之士,就想着冲破思想禁锢,便有了新心学和新理学,便有了前七子的文学改良。在前七子改良文学之前,士大夫写悼念亡妻的文章,都只能写妻子生前温良贤淑,不敢写自己与妻子多么恩爱。这怎么能成?弘治、正德年间,民间思想早就开放了,为何文学思想还不能开放?”
“然也。”朱明镐连连点头。
赵瀚说道:“再说阳明公,不但改良心学,还重新制定乡约。为何要制定乡约,就是因为朱洪武的乡饮酒礼,已经无法再治理乡村,大明朝廷对乡村的统治失控了。”
“然也!”朱明镐愈发觉得有意思。
赵瀚又说:“便说小老百姓,衣食不继的时候,只想着吃饱穿暖。温饱不成问题了,就想着吃好些、穿好些,对衣裳的样式,对食物的味道,都有了更多的需求。而人口多了,乡村耕地不足,农民就要涌进城里。进城的农民越多,市民阶层便壮大,这些市民阶层也有自己的需求。你看心学的泰州学派,是不是就代表着市民阶层?”
“然也,此真令臣醍醐灌顶!”朱明镐恍然大悟,很多问题突然就想通了。
赵瀚说道:“政治、军事、思想、文艺、经济、宗教,这些东西,都是历史的重要构成部分,缺一不可。”
朱明镐问道:“宗教为何重要?”
赵瀚说道:“天意难测,人心思定,总得信些什么。洪武帝自己就是明教出来的,对宗教深深忌惮。他不仅禁绝明教,还把佛道也圈禁起来。他不许和尚吃肉,又把和尚道士细分出职业。哪些和尚穿哪种颜色的衣服,有的和尚管理寺庙,有的和尚负责讲经,有的和尚专做法事。再加上度牒制度,可以下山讲经的和尚,跟不上人口的增涨。那会出现什么问题?”
“假和尚横行。”朱明镐说。
赵瀚点头:“就像万历年间,皇帝不让补官,全国一半郡县没有主官治理。这地方权力缺失,自有豪强来占据。同样的,可以讲经的和尚道士不够,那就有假和尚、假道士填补。这些假僧道,无非敛财而已。可只是敛财还好,就怕他们野心膨胀。弘正年间,百姓苦不堪言。百姓越是悲苦,信教的就越多。假僧假道许以种种好处,苦难百姓便深信不疑。”
“白莲教?”朱明镐惊呼。
“不止白莲教,各种各样的旁门左道,”赵瀚说道,“从某个时期的宗教状况,就能窥见当时的政治是否清明,推测当时的百姓是否安乐。”
朱明镐猛然站起,再次向皇帝礼拜,不过这次却是行的弟子礼:“陛下学究古今,若论治史,臣万不及一也!”
赵瀚说道:“你既然要治史,那就继续治吧。《大同月报》也可以管着,具体事务,由副手来做,你只负责为重要文章审查把关。”
“臣领旨!”
朱明镐现在心里想的,却是赶紧回家写论文,把皇帝刚才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史学研究结合起来,重新制定今后的历史研究方法。
第918章 【经济学】
还在放假期间,翰林院只有几个值班官吏。
朱明镐拿着昨晚写好的论文大纲,来到翰林院藏书楼查找资料。
刚进藏书楼,就跟朱慈炤撞上:“昭芑先生,这上巳节有五日假期,才过三天就来研究学问啊。”
“朱御史不也来了吗?”朱明镐笑道。
御史属于敬称,是图书管理员的古代官名,就像把知府称为太守一个性质。
朱慈炤的生母和姐姐,都被皇帝纳为妃子。辈分虽然有点乱,但不妨碍朱慈炤地位提升。当然,皇帝比较抠门儿,没有封赏任何爵位,只是把朱慈炤从普通吏员,提升为掌管藏书楼的小官。
朱慈炤正待说话,却见宋应星拄着拐杖进来。
“拜见首揆!”两人连忙作揖。
宋应星摆手道:“我已经退休了,不再是首辅。今日来此,只为找几本书。”
朱慈炤忙问:“首揆想看什么书?晚辈立即去找。”
“不必。”宋应星摆手。
朱慈炤和朱明镐二人,左右搀扶着宋应星往里走。
没过多久,阁臣吴应箕也来了。
朱慈炤感觉非常稀罕,一个退休首辅,一个现任阁臣,今天居然跑来藏书楼扎堆。
宋应星其实身体还好,就是风湿病发作起来,疼得都没法下床。开春之后,症状减轻,能够自己拄着拐杖溜达。
他辞职之后,没有立即回江西,而是留在南京打算著书立说。
吴应箕挨着宋应星坐下,朱慈炤亲自沏来好茶,随即站在旁边听他们说什么。
吴应箕说:“昨日首揆一番话,令在下茅塞顿开。这经济之学,核心似在‘货币’二字。”
“经济”这个词语,古已有之,是经国济民、经世济民的简称。
但赵瀚经常拿来别用,大臣们也渐渐习惯了,词义渐渐转为后世的经济。
宋应星说道:“自古以来,要论经济学说,必属《管子》为最。管仲讲经济权变,谓之三权。我青年时考察百工百业,壮年时为朝廷铸币生财,晚年时辅佐陛下梳理国政。平时与陛下交谈,也颇多领悟。如今退休在家,再读《管子》,又有新的体会。”
“烦请赐教!”吴应箕拱手。
宋应星说:“管仲之天权,自是指天时,水旱蝗雪疫,都会影响一国之经济。地权则指物产,有耕地、矿山、树林、湖泊。人权就有说法了,这也是经济学的核心。”
吴应箕说:“在下理解的人权,便是调剂与开闭。”
调剂就是国家丰年储粮、灾年平剂。说白了,就是政府操纵商品和物价,以达到治理国家、削弱敌人、打击奸商、稳定社会的目标。
而开闭,可以理解为宏观调控,鼓励或限制某种商业行为,引导市场按照政府的设想来发展。
这些内容,管仲讲得很明白。
宋应星说道:“世易时移,《管子》的经济之法,放到如今有些已经过时,某些则讲得有所缺漏。比之先秦,今时百业兴旺,便是那偏远乡村,百姓也用钱币购买货物。还有地权之利,西班牙从那墨西哥,运来无数白银到中国。墨西哥的地利,通过商业贸易,也能为中国所用。”
吴应箕点头道:“确实。”
宋应星又说:“管仲理财治国,主张节用裕民。这自是对的,可他节用以礼、裕民以政。道理大致是对的,但需要稍微改一下。”
“是要改改。”吴应箕说道。
管仲的“裕民以政”,内容为:轻收农税,平收商税,限制商贾数量,谨慎征用徭役,保证农业生产。
赵瀚的治国理念,跟这套法子大致相同。但没有限制商贾数量,反而在鼓励工商业发展。
管仲的“节用以礼”,表面是讲天子、诸侯、大夫该穿什么衣服,实际是在讲国家的行政开支。不要设立不干事儿的官职,也不要乱封没必要的爵位,宋明两代明显违背了管仲思想。宋代冗官一大堆,明代宗室一大窝。
但管仲的有些方法,明显已经过时。
比如管仲说,政府可以亲自下场做生意,必然搞得市场冷清。市场冷清了,商人就会变少,农业劳动力就充足。农业繁荣,国家税收就不缺了。
这明显是因为当时生产力低下,所以必须保证农业劳动力,必须抑制商人群体的数量。
突然,宋应星对朱慈炤说:“我曾读过一本《盱江文集》,也不知这里有没有,你去找一找看。”
朱慈炤问:“这本《盱江文集》,是哪朝的书籍?”
“宋代。”宋应星说。
朱慈炤立即行动,很快就找到了,但已经被蛀得不成样子。
宋应星对吴应箕说:“此书有《富国策》。”
吴应箕好奇翻阅,当场便读起来。
第一篇,讲治国需要钱财,官员不要忌讳言利。第二篇,抑制土地兼并。第五篇,抑制僧道数量。第七篇,论述义仓制度。第三、第八篇,论述货币。第四、第六、第九、第十篇,论述工商业。
作者李觏,在讨论土地问题时,从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的角度出发,认为土地兼并破坏了劳动力(农民)与生产资料(土地)的紧密结合。所以,肯定会阻碍农业生产。
论述货币时,又谈到通货膨胀、通货紧缩的问题,认为物价太高或太低都对百姓不利。另外,谷贱伤农,谷贵也会伤农。
论述工商业时,把工商业从业者分为三类:富商巨贾、富裕工商业者、小手工业者和小商贩。(李觏认为,从事奢侈品生产流通的工商业者是“游民”,应该进行打击,让他们去做正事。)
“此真大儒也!”吴应箕看完之后感叹。
李觏当然是北宋大儒,曾巩是他的学生,王安石是他的朋友。他能去太学教书,还是范仲淹多次推荐的。
范仲淹新政,王安石变法,或多或少的,都受到李觏的一些经济思想影响。
宋应星说道:“我国自古著书立说,都高屋建瓴。我却听说钦天院那边,采纳欧洲学者的想法,反其道而行之。把一个大的东西,细分到不能再分,去研究这些小的细节。我们研究经济学问,是否也可以这么做呢?”
使节团从欧洲回来之后,带回了笛卡尔的思想,钦天院对此一致赞同,如今已确立科学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宋应星是写过《天工开物》的人,他本来就喜欢探究细节和过程。被钦天院的情况给提醒,便萌生了重新研究经济学的想法。
“如何细分?”吴应箕感觉无从下手。
“货币!”
宋应星说:“国用民生,士农工商,无非货与币而已。货为实、为阳,币为虚、为阴,虚实相合,阴阳交泰,才是完整的经济。”
吴应箕仔细思考,下意识点头认同。
“是否可以像研究物理、数学那样,给这些经济学术语也下定义?”宋应星说道,“货物,货是货,物是物。先定义物,日月山川、鸟兽鱼虫、花木草石,随处可见的都是物。”
吴应箕说道:“物用于交换,便是货!”
宋应星却说:“还不够,物是死的,要有人才能交换。鱼在水里,捕捞起来才能卖。铁在山中,开采、熔炼才能卖。物要变成货,还得需要人去劳动。只有劳动也不行,你抓鱼自己吃,没拿出去卖,那也不叫货。所以货的定义,是为了交易而出现的劳动物。”
“善哉!”吴应箕拍手称赞。
突然,吴应箕对朱慈炤说:“请君取来笔墨。”
朱慈炤跑得飞快,亲自倒水研墨,还殷勤道:“两位先生继续说,晚辈来记录。”
吴应箕自己嘀咕道:“那币该有哪些要素?它是用于换货的,只要能换货就行,不一定非得是金银铜钱,早几年云南有些地方还在用贝币。”
宋应星说:“币,也是一种货,因为它包含所有货的要素。但它又跟寻常的货不同,它是一种通货,可以交换任何货物。”
吴应箕说:“货有价,币有值。货与币交换,必须价值相等,至少买卖双方认为它们价值相等。所以,币是一种等价货,且是专门用于交易的等价通货。”
“可以这么定义,”宋应星扭头说,“记下来。”
朱慈炤连忙运笔,飞快记录内容。
宋应星说:“货与币,已经定义了。再来定义货的几个要素。货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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