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赵瀚跟众人又碰一杯,拍着桌子说:“哪个规定苦力就该低贱?没有你们力夫,河口镇来往恁多货,让贵人们自己搬上船?”
“贵人们可搬不起,怕要连人带货掉河里。”张铁牛哈哈大笑,似是联想到富人搬货时的窘相。
“就是嘛,”赵瀚笑道,“这河口富庶,都是力夫用麻袋扛出来的。要我看啦,你们力夫才是河口镇的贵人!”
“可不敢当。”
几人连连推辞,心里却开心得很,再看赵瀚也愈发顺眼。
孙显宗终于忍不住,直接敞开了问:“小相公,你请咱们吃饭喝酒,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来,孙二哥,咱们再走一个。”
赵瀚与孙显宗碰杯,只呡了一口说:“我这人,就爱交朋友。我交朋友,不看贫贱富贵,只看是不是仗义豪爽。仗义好汉子,喝了一杯酒,便是我的朋友。你们说,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愿意,自是愿意。”几人开心回答。
赵瀚又说道:“这许多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心里却男盗女娼,我是横竖瞧不起的。诸位好汉就不一样,说什么做什么,一口唾沫一个钉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费诨拍桌子大赞,这个费氏旁系,估计被读书人坑过。
赵瀚继续胡扯,一顿酒喝完,得到如下信息:
第一,河口镇的铁脚会,会员大概有两千多人。
第二,铁脚会的会员,必须按月缴纳会费。若受欺负,可以得到会社的帮助,还能帮他们逃脱官府徭役。
第三,铁脚会的大小头目,都已是半脱产状态。
一句话概括:早期三合会组织!
从明中期开始,各种会社遍地开花。
东林党,早期属于文人会社,后来才衍变成政治派系。
商业行会,也是正德、嘉靖年间兴起的,伴其而生的还有各地镖局。
底层百姓,则出现“义助会”组织。
根据地域和形式的区别,义助会又有许多类型,例如:合会、集会、做会、请会、赊会、善会、义社、粮社、祭社等等。
究其本质,无非穷苦百姓,抱团取暖求生。
可惜,这种会社组织,跳不出变质腐化的窠臼。
眼前这个铁脚会,就已开始对小摊贩收保护费。他们诉说时还很自豪,认为保了无数摊贩的平安,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出钱。
赵瀚摇摇晃晃站起,抱拳道:“众位哥哥,小弟不胜酒力,咱们……咱们改日再饮!”
“好……好说!”孙显宗扶桌站起,跟赵瀚勾肩搭背。
张铁牛也喝得晕了,拉着赵瀚的手说:“小相公,听你说话就是舒坦,明天咱们再喝一场。以后要是搬东西,便派人来说一声,铁牛我保证给你卖力!”
“说那么许多作甚,都是自家兄弟。”赵瀚拍着他的肩膀。
孙振宗笑道:“对对对,都是自家兄弟。”
又是一番扯淡,总算将这些人送走。
赵瀚回到柜台,瞬间恢复清醒,招来伙计问话:“这河口镇,除了铁脚会之外,还有哪个会社最厉害?”
“当然是船会,”店伙计回答说,“船会里面全是船工,他们的大当家叫舵爷,也叫舵主。铁脚会在陆上,船会在河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赵瀚又问:“有没有农会?”
店伙计笑道:“农会也有,一般都不长久,也搞得不是很大,顶多结伙互相救济。十多年前有个‘苍社’,纠集一千多佃户入会,还教孩童唱什么‘裂裳为旗,销锄做刀’,喊什么‘铲主奴贵贱,平世间穷富’,社主自称是甚‘铲平王’。刚闹起来,都没惊动官府,就被乡老们带着家奴给灭了。”
我操,“铲平王”这诨号可以啊,比陕西那票反贼的名号响亮多了。
看来这“铲平王”读过书,就连造反口号都文绉绉的。
别看江西地处南方,若单论起义次数,堪称大明第一省。
特别是南赣地区,造反如同家常便饭,起义失败就进山为匪。为此,江西不但有江西总兵,还另设一个南赣总兵,专门用来镇压起义、平息匪患——南赣总兵一直存续到清末,这里起义频发,贯穿明清两朝,改朝换代也拦不住他们造反。
两年前,福建农民起义,流窜转战江西,跟瑞金反贼合流,直到现在都还没剿灭。
颇有才名的“赤水六俊”,在乡试回家的路上,被瑞金反贼给弄死四个。
瑞金知县,已经不敢出城了。
赣南的造反形势,可谓一片大好,赵瀚都忍不住想去参加。
赵瀚跟店伙计继续聊造反……啊呸,继续聊会社组织,费如鹤、费纯主仆俩突然来了。
“书局我已联系好,”费如鹤端起茶壶猛灌,“只要咱们给钱,他们就愿意印刷。但印出来的东西,须得咱们自己卖,书局嫌咱们没名气。”
自费出书,自负盈亏。
费纯忍不住说:“哥哥,那啥旬刊能卖掉吗?要我看啦,不如直接印小说,《射雕英雄传》肯定卖得好。”
赵瀚笑着解释:“不能直接卖小说,一旦卖得畅销,必有无数盗印,钱都给盗版的赚去了。咱们细水长流,一个月连载三次岂不美哉?若想看下文,就得老老实实买我的《鹅湖旬刊》!”
《鹅湖旬刊》是什么?
赵瀚的舆论宣传阵地,顺便连载小说赚些银子。
赵瀚指着身后的戏台:“费纯,你来酒楼里说书。每次出刊,只说三分之一,勾得他们心痒痒。剩下三分之二内容,谁想看就出钱来买,旬刊办得再烂都有人要。”
费如鹤表示不理解:“搞那多事作甚?你若怕盗印,一册一册的卖小说便是。”
“说了你也不明白,”赵瀚直接问道,“你可相信我的本事。”
费如鹤点头说:“自是信的。”
赵瀚勾着费如鹤的肩膀:“既然信我,那就照我说的做。”
第057章 【退钱!】
横林书局,诞生于正德末年。
由于费氏不配合宁王造反,被挖了祖坟,还烧了祖宅。
当时只有含珠私塾,并没有含珠书院,费氏藏书放在祖宅那边,也被一把火给烧得精光。
致仕在家的费宏,亲自出面组建书局,从南直、浙江收购科举资料,专门印刷教辅书籍供子弟学习。
百年来,横林书局发展壮大,出版内容越来越多,主要经营三种类型:教辅、文集、戏曲话本。
万历末年,甚至开始偷印黄色小说……
“就雕几个断句符号,你这加钱也太多了吧?”赵瀚非常不高兴。
书局掌柜费豫好笑道:“只雕几个?一篇就是好几十个!”
赵瀚指着桌上两张稿纸,开始认真讲道理:“费掌柜,咱们摸着良心说话。只有断句符的读起来方便,还是加上逗号、冒号的读起来方便?”
“都方便。”费豫说道。
“同样一本小说,两种断句符号,你愿意买哪种?”赵瀚问道。
费豫模棱两可道:“都行。”
赵瀚气得发笑:“那好,铅山也不只你一家书局,我便拿到别家印书去。等人家印完书之后,断句符的活字都留着,还能再印其他图书。”
费豫伸手拦着:“别急着走啊,谈生意就该慢慢谈,哪有几句话能说完的?”
“新增的断句符,雕刻活字不该我出钱,”赵瀚坚持道,“谈得来就谈,谈不来一拍两散。”
费豫见讨不得便宜,便笑着说:“行,不另收钱。”
明末的出版业异常繁荣,除了印刷技术进步之外,还有就是“宋体字”的彻底成型。
宋体字,其实该叫印刷体,特别适用于活字印刷。
南京甚至出现彩色套印技术,同一页纸印几种颜色,还可以附带插图,一次性就给套印出来。
明末的印刷品,特别是通俗读物,基本上都有断句符号。
只一个黑点,既是逗号,又是句号。
赵瀚要求增加的标点也不多,逗号、句号、冒号、引号而已,力求底层大众看书更方便。
又是半个月过去,《鹅湖旬刊》第一期终于付梓。
总裁:赵瀚。
副总裁:庞春来。
主笔:赵瀚、庞春来。
编校:庞春来、徐颖、费元鉴。
第一版块:赵子曰。
第二版块:辽东论。
第三版块:古文选刊。
第四版块:诗词鉴赏。
第五版块:戏曲话本。
第六版块:小说连载。
第七版块:泰西数学。(前几期不印,启动经费不够,数学符号要加钱)
……
崇祯五年,十月初一。
鼎盛楼。
费元禄带着一个儒士,在二楼挑选雅间,笑着说:“龙如,你初来乍到,带你尝尝铅山的新品菜肴。”
“让山长破费了。”郑仲夔拱手道。
郑仲夔,字龙如,上饶人。自幼失怙,由兄长养大。
此君虽连举人都考不上,却被誉为“才绝一世,博学多闻”,已出版《清言》、《耳新》、《偶记》、《隽区》等书。
《清言》又名《兰畹居清言》,可称得上明代版的《世说新语》。
其余书籍内容,多为随笔小说,涵盖政治、经济、民族、外交、文学、艺术、风俗。历史上,《偶记》和《隽区》,还被乾隆列为禁书。
这几年,费元禄都在整顿书院,让含珠山的学风大为改观。
他还延请名师执教,郑仲夔已是第三个,写了十多封信终于请来。
酒菜上桌。
费元禄介绍道:“此为红油鸡,鲜辣爽口。此为东坡肘子,肥而不腻。都是鼎盛楼的新品,龙如且品尝一番。”
郑仲夔夹了一块肘肉,放进嘴里咀嚼细品,顿时赞叹不绝:“此乃人间奇珍也!”
费元禄推开靠过道的窗户,笑道:“鼎盛楼换了个戏班子,弋阳腔堪称一绝,龙如可享用美食,再以那戏曲佐酒。”
“山长如此款待,晚生实在愧不敢当。”郑仲夔连忙说。
费元禄说道:“龙如才名远播,广信府谁人不晓?书院的教务,还望多多费心。”
“定当竭尽全力。”郑仲夔应道。
突然,外面传来费纯的声音:“肃静,肃静,今日戏班开演之前,便由我来说一段传奇故事。”
“不要听说书,快让戏班子上台!”
“你是谁啊?毛都没长齐,快快回家吃奶去!”
“快滚,快滚!”
“……”
费元禄立即把窗户关上,顿时噪音散去大半,笑道:“吃菜,不用管他。”
此时此刻,费纯站在戏台上,手里提着纸筒大喇叭,满脸尴尬根本没法开讲。
赵瀚只能自己上台,夺过喇叭说:“喂,喂,喂……”
食客发现又多了个人,吵闹声稍微变小,都在好奇赵瀚想干啥。
赵瀚趁机喊道:“红油鸡,东坡肘子,都是在下祖传的菜品。各位说说,这两道菜是否可口?”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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