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不会吧,不会吧。
费映环自诩文采了得,竟也跟冯知县一样,没有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还真没读过!
明代受理学思想禁锢,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连怀念妻子的悼亡诗,都不准写男女之情,只能写妻子有多么贤惠。
弘治、正德两朝,王阳明、湛若水开始改良心学,一大批经学家也在改良理学,前七子则掀起了复古运动,大明的学术思想和文坛风气得以突破。
渐渐的,心学丧失其活力,实学又应运而生。
后期至继续搞复古运动,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种模仿秦汉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诸子。他们可能读过《墨子》、《韩非子》,却没读过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文坛风气。
而今,钱谦益正在搞“新文化运动”,对唐宋八大家推崇备至,号召诗词文章都回归本质,堪称明末文学复古运动的旗手。
就拿费映环来说,他当然知道苏轼,也熟读苏东坡的诗词,但就是不读苏东坡的散文。
匹夫而为天下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两句话,费映环还是年轻时候,背诵八股范文记住的。
费映环面带微笑,故作平静道:“你学过苏东坡的散文?”
“囫囵读过。”赵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读过?”费映环又问。
明代中晚期的复古运动,唐顺之、茅坤属于唐宋派,编撰《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说法。
此书在嘉靖年间影响甚大,万历之后就不行了,许多士子只闻其名,懒得花时间去翻阅。
赵瀚说道:“只读过一些。”
费映环考教问:“你最喜欢哪篇?”
赵瀚答道:“《岳阳楼记》。”
“可会背诵?”费映环问道。
“或许有些句子忘了,”赵瀚开始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费映环越听越心惊,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没有读过,只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费映环连连赞许。
赵瀚则越背越心惊,认真观察费映环的表情,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明末的举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费映环熟读诸子百家,家里收藏了许多秦汉文章。
“走了,走了,”费映环掩饰心中尴尬,招呼孩子们登船出游,半路上又悄悄对琴心说,“去买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钞》,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众人登船许多,琴心终于买书回来。
“爹爹,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总算是买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尘,也不知这本书被嫌弃了多少年。
开船启航,前往石塘镇。
费映环独自坐在舱中,连续品读几篇雄文,突然泪流满面:“今日方知文章真谛,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实不算晚,新文化运动旗手钱谦益,也是四十岁之后才读唐宋八大家。
赵瀚坐在船头,眺望两岸风景,心情极为复杂。
这大明,不仅该给老百姓提供粮食,还得给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粮啊。
一个颇具才名的举人,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第045章 【古文观止】
明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是大略知道的,因为专业课老师大略讲过。
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大明一共经历了三次文学复古运动。
此时此刻,第二次复古运动早已结束,第三次复古运动还在萌芽当中。
在两次复古之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和衰落。
万历时期,朝政腐败,社会矛盾重重。包含大量异端思想的《焚书》(李贽)刊印,奠定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基石。
随即,公安三袁横空出世,通俗文学也百花齐放,翻开了明代文学最精彩的篇章。
当时的流行文学有三种:公安派文学、情色小说、讽刺文学。
明代海量的小黄文,多在这个时期产出。
公安三袁死了两个,硕果仅存的袁中道,突然自我否定和修正。他抛弃复古主义回归道路(真情实性),严重倒向复古派(伟丽虚矫),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戛然而止。
于是,催生出竟陵派。
竟陵派一边吸取公安派的性灵主义,一边强调古典诗歌的体裁法度。
两者之间,很难进行调和,导致明末诗歌充满幽情鬼趣,力求晦涩诡谲、怪字险韵,已然彻底走进了邪道之中。
文章也是如此,士子们喜欢研究秦汉古文,又不吸取秦汉古文的菁华。反而热衷于晦涩诡谲,特别喜欢用生僻字。
崇祯初年,青黄不接,属于大明文气最凋敝的年代!
……
船儿在石塘镇停靠,费映环手捧《唐宋八大家文钞》,已然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留在船上继续读文章。
“少爷,到了。”魏剑雄提醒说。
费映环只得捧着书走,徜徉回味古文真趣,满脑子的“朝闻道,夕死足矣”。
赵瀚跟在身后,此刻目瞪口呆,心想:铅山县究竟有多少个超级大镇?
石塘镇,明代全国最大的造纸业中心!
仅此一镇,每年造纸1000多万张,其中30多万张奏本纸是贡品,专门作为朝廷官员的奏章用纸。
镇上的造纸工人就上万,而此时整个铅山县,在籍人口也只有一万多。
来到镇外的豪华大宅,递上名帖之后,门子立即带他们去会客厅。
“大昭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费兆甲走出院落迎接。
费映环说道:“犬子童试,顺便来你这里走走。”
费兆甲是费映环的族兄弟,并不出自横林主宗,两支的字辈都对不上。
石塘费氏也很有实力,主要经营造纸业务,费兆甲的家里养了上千造纸工人。
寒暄两句,费映环迫不及待道:“贤弟且观此书。”
费兆甲亦颇有才名,可惜只是个秀才。他瞧了瞧封面,便摇头道:“这本书我看过,对科举文章无甚帮助。”
费映环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科举发展到明末,四书五经的每个句子,都被反复考过多次,根本不可能再写出新花样。
那就只能一味求怪,越怪就越能吸引阅卷官。
能用生僻字,就坚决不写常用字。
一个字有多种写法,那就专挑复杂的来写。
而唐宋八大家,皆真情实性,遣词造句比较直白。这种文风很难模仿,若无深厚的功底,若无丰富的阅历,便容易写得平庸粗浅。
科举文章,最怕平庸,到了明末,士子们干脆不读八大家。
准确来说,唐宋八大家,被科举淘汰了……
突然,费映环又摇头说:“乡试如此,会试则不尽然。”
“或许吧,”费兆甲苦笑,“我乡试都未过,不敢模仿八大家。”
全套科举流程,乡试可称最难,尤以浙江、江西难上加难!
浙江、江西士子,若无超卓才学,以八大家的文风去考乡试,那无疑就是自寻死路。
全国会试则不一样,不用刻意求怪求新,能把道理讲清楚就是好文章。
费映环负手而立:“吾当潜修八大家,两年之后再去京城赴考!”
“祝君金榜题名。”费兆甲拱手笑道。
……
却说徐颖走出考场,已经是下午时分。
冯知县当时不在,师爷对徐颖青睐有加,但无法做主录取,只说一定帮忙推荐。
应该考过了,县试并不难,录取了也没啥用,真正难的是府试和道试(即院试)。
府试通过可做童生。
道试通过可做秀才。
徐颖在考场之外,找不到自己的小伙伴,便顺着铅山河走路回家,估计要走到半夜才能抵达。
一边走,一边回忆文章,徐颖越想越兴奋。
他的“子曰”破题是:圣人之言,千秋教化,君子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也。
师爷看罢,欣喜问道:“开蒙几载了?”
徐颖老实回答:“小子家贫,开蒙较晚,只两载而已,《孟子》尚未学完。幸而运气好,今日两题皆出自《论语》。”
“识字只两年,就能做出这等文章?”师爷愈发惊讶。
徐颖又是自豪又是羞涩,回答说:“家母识得一些字,开蒙之前,我已经能写两百多字。”
师爷见徐颖穿得寒酸,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嘉许勉励道:“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令堂期望。以你的聪慧才智,他日必能登阁拜相。”
“先生谬赞了。”徐颖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师爷目送徐颖离开考场,忍不住摇头叹息,科举可不是只靠才学。他当年也有神童之名,蹉跎半生却还是个秀才,反而冯巽这种草包做了知县。
顺着河边欢快疾走,徐颖梦想着自己金榜题名,然后给父母修一栋大宅子享福。
走着走着,徐颖又变得忧虑,望着沿途的禾苗若有所思。
从开春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经下雨,今天考试也只飘洒少许,连衣服都不能完全打湿。
幸好冬天大雪,积雪融化可以补充水份,否则今春的禾苗根本扛不住。
希望能来几场春雨,若再这么干旱一个月,今年家里恐怕又交不起租子了。
贫寒子弟,总是想得更多,哪像费如鹤只知道玩闹。
……
在石塘费家住了两天,费映环终于坐船回家。
赵瀚指着山下无数造纸坊,问道:“公子,咱家的造纸坊也这么大吗?”
“还叫公子,不叫爹爹?”费映环笑问。
赵瀚说道:“敬在心中,不在嘴上。”
“滑头,”费映环笑着说,“咱家的造纸坊,可没石塘这边兴盛。拢共也就两三百工人,哪像石塘的造纸坊,动辄便有几百上千人?而且纸质欠佳,造不出贡品奏本纸,派人偷师好几次都没学会。”
纸厂的工人,全是雇工,又称雇奴,身契掌握在雇主手中,你想花钱挖人都没法挖。
而且,石塘奏本纸工序复杂,从采料到出纸售卖,制作工期长达一年,挖人和偷师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爹爹,酒来了。”酒魄抱着一个酒壶过来。
费映环接过酒壶对嘴吹,灌了一口说:“令尊生前真是举人?”
赵瀚答道:“千真万确。”
“不是出身哪个大族?”费映环狐疑道。
“寻常儒户而已。”赵瀚说道。
费映环心里愈发迷惑:“除了八大家和范文正公,你还学过哪些人的文章?”
赵瀚模棱两可道:“学过许多,记不太清,也背不出来。”
“拿纸笔来!”费映环突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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