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30章

作者:王梓钧

“啪!”

费松年突然转身,照着妻子就是一巴掌,呵斥道:“闭嘴!”

张氏被打得原地发愣,随即嚎啕大哭,在那儿撒泼道:“好几个费松年,我一个大族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你做续弦,四十多岁了还给你生儿子。今天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不给儿子讨回公道,居然还反过来打我?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男人!”

费松年无比尴尬,左右不是,只能劝说:“夫人,咱们先回家说话。”

“我不管,今天非得出口恶气不可!”张氏纠缠不休。

费松年低声说:“这里是含珠书院,咱们鉴儿又理亏。他毁坏圣贤书啊,便是闹到宗祠都没理。听我一句,不要再闹,出气有的是时候,你还怕乡下的泥腿子?”

张氏顿觉有理,但输人不输阵,指着校长室说:“好你个费元禄,帮着外人欺负长辈。哼,你等着,改天再来跟你理论!”

见这两个老家伙,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赵瀚感觉很不正常。

赵瀚低声对庞春来说:“先生,他们怕是要对徐颖的家人动手。”

庞春来想了想说:“你扶着为师去费氏宗祠!”

第034章 【我教你造反怎样?】

铅山河畔。

庞春来拄着拐杖,遥望数里外的含珠山,慨然长叹道:“唉,不料费氏门风,竟已败坏至斯。”

在赵瀚的搀扶下,庞春来先去费氏宗祠,祭拜那里的费家先祖。接着又去费氏祖宅,拿出泡水的《四书集注》,以含珠书院的老师身份,要求立即面见费氏族长。

这是应有的程序,且不说一百年前,就算放在五十年前,费氏族长也肯定亲自过问。

然而,庞春来此行,竟连大管家都没见着。

只被迎客的家仆请进去,坐在小厅里喝茶,问明事件的缘由经过,说是帮着向上面通报。

族内子弟毁坏圣贤书,将同窗欺负到失心疯,家长还敢大闹含珠书院——放在以前,都可以召集族老开会了!

可现在呢?

庞春来一杯茶喝完,就被礼送出去,费家根本就懒得理会。

庞春来扭头看向两河交汇之处,河口单独屹立着一座牌坊。那叫“三人阁坊”,费宏当首辅时立的,庞夫子冷笑道:“铅山费氏,文脉衰弱,仕途黯淡,绝非偶然啊。”

赵瀚陪庞春来傻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你怎知晓?”庞春来反问。

赵瀚分析道:“先生若无定策,早就心急火燎的回含珠山了,哪还有此等闲心在河边叹息?而且,特意带着学生逗留,或许此计需要学生去执行。”

“你果然聪慧过人,”庞春来不由赞叹,又说,“我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那么做。”

“看来是个下策。”赵瀚说道。

“上策便是说动费氏族老,让他们执行费氏家规,”庞春来叹气摇头,“这执行家规,做做样子也成啊。谁又想得到,费氏竟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赵瀚猜测道:“宗支太多,又各有产业,自是人心难聚。族长说话不管用,时间一长,也就懒得去管了。”

庞春来盘腿坐下,拐杖横放膝前,问道:“赵瀚,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赵瀚回答:“听口音,似是山东?”

“辽东。”庞春来望着静静流淌的铅山河水。

赵瀚对此颇为惊讶:“那先生的老家……”

“被那建奴霸占了,家人也都没啦,”庞春来似乎陷入回忆,“辽东士子,多出将门,为师勉强也算将门子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介书生,沦为流民。天启元年,岵云公受命署户、工、兵三部事……”

“岵云公是谁?”赵瀚忍不住打断。

庞春来说:“王公,讳在晋。”

赵瀚又问:“署三部事,就是这三部都归他管?”

庞春来点头:“身兼三部左侍郎。”

赵瀚暗暗咋舌,想法只剩两个字:牛逼!

王在晋这个名字,赵瀚是听说过的,但还真的不知道,此人竟兼署三部事务。

大明数百年,有揽权兼掌两部的,嘉靖朝汪鋐就同时担任吏部、兵部尚书。

但那是两部尚书,而王在晋是三部左侍郎!

怎么说呢?

你可以理解为,户部、工部、兵部的具体事务,全都交给王在晋来打理。老黄牛一个,若干得好,功劳归尚书,干得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

当时,东林党和齐楚浙党,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党争,每个左侍郎的职位都很宝贵。

双方竟然暂时达成妥协,让王在晋做三部左侍郎,可见他的办事能力有多强!

无非是辽东军情十万火急,其他人都搞不定,也不愿担那个干系,就把担子全都压在王在晋肩上。

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经天纬地之才也。广宁兵败,岵云公奉命经略辽东,我便是那时投奔岵云公账下。我一个酸秀才,并无多少本事,只因熟悉辽东地理,便有幸做了岵云公的幕宾。可惜啊,可惜,能够做事的人,终究抵不过党争之辈。”

赵瀚越来越吃惊,眼前这个老学究,竟然曾是辽东经略的幕僚。

庞春来苦笑道:

“我只追随岵云公四个月,他的辽东经略就被夺了,没有任何罪名,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有人诋毁他难当大任。召回北京还不满意,硬是被迫卷入党争,被排挤去南京养老。”

“党争双方都容他不得,只因他意图收缩辽东防线!我就是辽东人,全家惨死建奴刀下,谁愿意舍弃辽东土地?辽东百姓,那时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都被掳走。数百里皆为白地,收回来做什么?还得把逃出去的百姓,重新迁回关外!防线拉得越长,便处处遭到建奴攻击,只能被动防守,无法主动进攻,徒耗人力物力财力!”

“就仿佛与人斗殴,你不能手臂一直伸出去,随时等着被人用刀砍。你得收回来捏成拳头,如此方可打出力道。朝堂衮衮诸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赵瀚说道:“不敢懂,懂了就是弃土弃民,就要担上国土沦丧的干系。”

“你小小年纪,这个道理都懂?”庞春来扭头看着赵瀚。

赵瀚说道:“略懂。”

“你果然天赋异禀,智慧远超常人,”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不堪受辱,怒而辞官。这请辞奏疏,从北京一直写到南京,我也跟着他去了南京。岵云公仁厚,他辞官归乡之时,竟还想着给我安排出路。修书一封,荐我来费氏做塾师,否则我这老朽之身,怕是早就饿死在南京!”

所以,你绕了一大圈,到底想跟我说啥?

赵瀚疑惑的看向庞春来。

庞春来赞许道:“你今天做得很好,那贼妇欲闯山长房,只你一人挺身而出。男儿在世,可以无权,可以无钱,可以无才,唯独不可无担当。你有担当,又兼仁义,甚好,甚好!”

赵瀚提醒说:“费少爷(费如鹤)也站出来阻拦了。”

庞春来摇头道:“他那是江湖义气,见你挺身而出,也一并站出来保你,否则你定被贼妇记恨。”突然没来由问道,“兵法第一要义为何?”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瀚不能确认。

“不错,小小年纪,竟看过《孙子兵法》,”庞春来笑道,“咱们今天要讲的,是攻敌之必救!”

赵瀚问道:“费氏为敌?”

庞春来看向赵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欣赏:“然也。想救下徐颖的家人,所敌者不惟费元鉴之父母,而是要与整个铅山费氏为敌。因为面对外人,费氏必为一体。但铅山费氏,又非铁板一块,其族内矛盾重重。”

赵瀚想了想说:“于是,就要攻敌之必救,让费氏自乱阵脚,逼得费元鉴一家不容于费氏。”

“孺子可教也!”

庞春来对赵瀚满意到极点,问道:“费氏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瀚分析道:“费氏不缺钱财,如今看来也不顾及名声,就剩最后一点家族脸面了。”

“什么脸面?就是一块遮羞布,”庞春来讥讽道,“咱们就撕下那块遮羞布!”

赵瀚问道:“先生不怕我去告密?”

“你今天能站出来拦路,就不是什么告密小人,”庞春来自嘲道,“就算告密又如何?我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好不容易遇到个得意弟子,已将徐颖视为半个儿孙,怎容得费家如此糟践?”

好嘛,不仅仅是护犊子,而是给自己的“儿子”讨还公道!

庞春来也有私心,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估计想收养徐颖传香火,没想到被费元鉴欺负到失心疯。

赵瀚说道:“怎么做事,先生请明言吧。”

庞春来道:“费松年得子之时,已经年近古稀,坊间隐有不堪传闻。我来执笔编写风月故事,你拿去贴到各处撒播。费氏祖宅贴几份,河口镇贴几份,含珠私塾和书院再贴几份。特别是含珠书院,有一些领县士子求学,还有一些儒学名师授课,这家族丑事让他们知道了,怕是明年就会传遍半个江西。”

我操,好狠毒的计谋,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费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绿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顶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赵瀚提醒道:“这样一来,恐怕徐颖的家人,会被报复得更惨。”

庞春来神秘一笑:“含珠书院的山长,到时候会帮我们的。”

“为什么?”赵瀚疑惑道。

庞春来说:“费元禄此人,乃费尧年嫡长子。别看他只是秀才,可一身才学却不低,过于沉溺诗词文章而已。他早就想着整顿家风,早就想整顿含珠书院,但一直找不到动手的契机。一旦丑闻散播开来,闹得越大越好,他肯定借机掌控书院大权。”

“他不是本就执掌书院吗?”赵瀚问道。

庞春来摇头:“含珠书院,好比一国。费元禄这个山长,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各总支便是地方豪族,他们的家奴,早已掌控书院的各种事务。甚至连含珠书院的学田,都在费尧年死后,因分家不均而招致抢夺。含珠书院现在没钱,学田只剩几百亩,书院经费需要各宗凑钱承担。费元禄必须借机拿回学田,他才能真正掌控书院!”

我尼玛!

赵瀚彻底服了,一个校园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着这么惊心动魄吗?

赵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帮你做这种事情?”

庞春来反问:“你为何天资聪慧,又有费映环资助,却漠视那科举功名,不愿跟着我好好学经?你为何每日练习武艺?你为何关注塘报上的政事?一个小小孩童,如此心机深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学生就是贪玩而已。”赵瀚笑道。

“费如鹤贪玩我信,你贪玩我绝对不信,”庞春来追问,“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便是今后打算造反,为师也全力相助。”

赵瀚连忙否认:“先生想多了,我没事造反干嘛?”

庞春来冷笑道:“可以造反。我若年轻二十岁,也会图谋造反。真的,造反比科举有前途,就算你没这个想法,我也劝你今后试试。”

“先生为何这般说?”赵瀚问道。

庞春来这货明显在引诱小孩子,给赵瀚灌输造反的想法:“关内之人不知,我在辽东却明白,这大明恐怕时日无多。赋税日蹇,军姿陡增,只能加税加饷,不啻于饮鸩止渴。若新皇英明,或许还有转机,但我看了近一年的塘报,当今圣上只是个没担当的小聪明。”

赵瀚说道:“当今圣上,智除阉党,万民皆赞其英明神武。”

“他英明神武个屁,”庞春来讥讽道,“整死个太监,一句话的事情,被他办得犹犹豫豫、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最后还不是一句话办成?选举阁臣,他竟然抓阄决定,把朝堂当成了赌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登位一年,已换三任首辅,乱国之举也。论权谋担当,他连万历都不如!”

马上就要换第四个首辅了……

庞春来说:“便是江南百姓,都被辽饷搞得不堪重负,西北苦寒之地能受得了?十年之内,天下必有大乱,或生张角、黄巢之事!”

顺便说一句,明末加派三饷,并非只向北方开刀,而是按照土地面积全国平摊。

但江南土地肥沃,而且人口众多,平摊下来还能过日子。

西北就不行了,简直逼着百姓造反。

庞春来笑道:“乖儿,我教你造反的本事怎样?”

赵瀚心想,这还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龙术。

第035章 【不是传遍江西的事儿】

庞春来就住在含珠山下,那里有几间破茅屋,听说是自己花钱请人搭建的。

吃饭在私塾搞定,其他事情自己做,连个仆人都没请。

想来是不怎么洗澡的,因为懒得烧水啊,乡下连卖柴的都没有,烧水柴禾还得自己捡拾。

回到茅屋之中,赵瀚帮忙研墨,庞春来开始编写花边故事。

赵瀚见他无论远近都看不清,又似老花眼,又似近视眼,不由问道:“先生这眼疾是何时患上的?”

庞春来的眼睛,都快贴到了纸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写字,自嘲道:“万历四十七年,我随军去杀鞑子。一个鞑子没杀着,还险被掳去当奴才,奔逃之时坠下山崖,眼睛被树枝刮伤。左眼近乎失明,右眼只能视近物。”

赵瀚顿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庞春来突然抬头,笑问道:“你猜为师年庚几何?”

“六十岁?”赵瀚猜测道。

庞春来哈哈一笑:“四十五岁了。”

这是四十五岁?

你说自己七十岁都没人怀疑。

费映环也是四十出头,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谁知竟与庞夫子是同龄人!

庞春来如今满头花白,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仅有右眼能视物,也不知还遭过什么罪,难怪会唆使诱导小孩子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