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十五叔,咱们要去告状吗?”一个学童问道。这厮辈分也挺大的,是费如鹤的族叔。
费元鉴说:“告状算什么好汉?”
他的书童问道:“那就这么忍了?”
费元鉴想了想:“且先找个人出出气!”
私塾一里外有条小溪,徐颖放学之后,常在这里练习写字。
他还没考上童生,无法获得资助,笔墨纸砚都得家里掏钱买。如此是扛不住的,于是就用树枝作笔,以小溪泥滩为纸,每日在此练字不辍。
开蒙读书就算学童,考过童子试前两关,便可晋级为童生,拥有考秀才的资格。
徐颖开蒙比较晚,想成为童生的话,至少还得再努力一年半载。
手里握着树枝,徐颖盘腿坐在溪边,一笔一划练习着小楷。
“打他!”
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吓得徐颖连忙扔下树枝,死死抱住破布书包,然后趴在原地等着挨揍。
其实,最近几天,他已经很少被打了。
因为他不还手,打起来没甚意思,费元鉴正在另寻目标。
可今天费元鉴很憋屈,总得找个人出气才行,徐颖就是个完美的出气包。
一阵拳打脚踢,徐颖忍着痛不叫喊,只盼早点挨完这顿打,然后抓紧时间继续练字。
“把他的书包拖出来!”费元鉴喊道。
徐颖终于忍不住,惊恐大呼:“不要抢我书包,你们打我吧,你们快打我!”喊着喊着就哭起来,“求求你们快打我,不要抢我的书包。呜呜呜,快打我啊……”
众学童不管不顾,一些拉开徐颖的双臂,一些趁机把书包抢过来。
费元鉴将书包里的物品全部倒出,捡起一块鹅卵石磨制的砚台,讥笑道:“什么破石头?送我都不要,帮你扔了换新的。”
噗通!
砚台扔进小溪里。
徐颖想要冲出去捡,却被学童死死按住。
费元鉴又捡起《四书集注》,随手翻了翻,也一并扔进水中,笑道:“先生夸你是神童,我看你这神童,没了书可怎么上课!”
“我的书!”
徐颖突然嘶吼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四个人都没把他按住,连滚带爬跳进小溪,捞起浮在水面的课本。
古代书籍也分档次,这本属于最劣等的私印活字,刚买的时候就有许多地方模糊不清。
现在被溪水一泡,直接就完蛋了。
徐颖捞起《四书集注》,又摸回鹅卵石砚台,趟水来到小溪对岸查看。
一页一页翻开,徐颖泪流如柱,他的书本和墨锭,都是家里卖了老母鸡买来的!
那生无可恋的样子,让费元鉴颇为得意,心中郁闷一扫而空,欢笑着带领跟班玩耍去了。
下午,课堂。
庞春来皱眉看着空座位,问一个农家子弟:“徐颖为何没来?”
农民也分很多种。
有贫农,有富农,有佃农,甚至还有豪佃!
豪佃就是佃户攀附大族,得到大量土地的田皮(永佃权),再招募长工、短工进行耕种。他们对上巴结士绅,对下盘剥佃农,手段比绝大多数豪强还狠辣,因为压榨得不狠就肯定亏本。
眼前这个农家子,家里就是攀附费氏的大佃农。他读书的目标不是科举,而是跟费家少爷搞好关系,因此一直在做费元鉴的跟班。
“先生,我不晓得。”农家子低头回答,心虚不已。
庞春来问道:“你跟徐颖同村,怎会不晓得?”
农家子把头埋得更低:“我真不晓得。”
庞春来意识到不对劲,就算生了小病,徐颖都要坚持上学,更何况上午还在,怎么下午就不见了?
“谁去把徐颖寻来?”庞春来问道。
“先生,我去!”
只要不是费元鉴的跟班,都踊跃举手报名,费如鹤更是直接站起来。
寻人是假,满山转悠是真,只要不留在教室就行。
庞春来闭上双眼,握着戒尺说:“汝等都去。”
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只剩费元鉴跟自己的小弟。
庞春来问:“你们怎不去?”
“啊?”费元鉴有些慌了,连忙站起来,“去,去,我去。”
费如鹤仿佛脱笼之鸟,欢快的满山闲逛。
赵瀚问道:“徐颖平时爱去哪儿?”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爹?”费如鹤笑着说。
赵瀚想了想:“先去他家里找。”
费纯插话道:“我知道他家在哪。”
大概走了一刻半钟,赵瀚来到山下的村落。
费纯往前一指:“穿过这片小竹林,再走几十步就是徐颖家。”
三人进入林中,突然听到响动。
过去一看,却是农民在挖坑,身边还放了个竹篮。
赵瀚走过去问:“这位乡亲,你有没有看到徐颖?”
农民猛地转身,见他们是三个孩童,便继续埋头挖坑,低声说:“没见着。”
“赵瀚,走啊,愣着作甚?”费如鹤催促。
费纯也问:“哥哥怎么了?”
赵瀚目视竹篮,浑身都在颤抖,最终选择默默离去。
竹篮之中,是一具婴儿尸体,虽有破布遮盖,脖颈间却隐约可见淤青手印。
生孩子养不活,只能掐死,埋了……
这就是富庶的江南,而且今年铅山风调雨顺!
第032章 【失心疯】
虽是初冬,今日暖阳,并不显得寒冷。
微风吹进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似在弹奏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如此天气,如此景色,本该是一首清新田园诗。可赵瀚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图,遍地血肉残肢,恶鬼张牙舞爪,天空还有夜叉盘旋戾笑。
似乎又回到天津城外,赵瀚拉着妹妹的手,从无数瘆人的目光中走过。
或许,是这些日子衣食无忧,赵瀚差点忘了当日苦难。忘了他曾在天津城南,瞥见有人交换孩童尸体,看到有人用骨头当柴煮汤喝。
来到铅山,赵瀚隐约可以猜到,这里的底层百姓也不好过。
但那繁华兴盛的小镇,粮食丰收的田野,世外桃源的书院,都给现实盖上一层面纱。没人愿意去揭开,直视隐藏的丑恶,赵瀚同样也不例外,因为那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一直如此下去,赵瀚估计会被驯化吧,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驯化。
觉得生活还不错,直到某日灾祸降临。
习以为常?
不!
不该如此!
“少爷,哥哥,便是这里了。”
赵瀚突然被惊醒。
不知何时,他们已离开竹林,费纯抬手指着几间土屋。
墙壁是用泥土夯的,墙内夹着竹篾,类似钢筋的作用。同时还夹杂着稻草,能够有限隔绝温度,以此获得冬暖夏凉的效果。
屋顶是草顶,一段时间就得修葺,否则肯定会透风漏雨。
有个妇人正在晾晒竹叶,这是非常优质的生火材料。每天都有竹叶自动掉落,须得赶紧去收集,捞到别家的可能还会打架。
“请问,徐颖在家吗?”赵瀚拱手询问。
妇人明显想错了,瞬间脸色煞白,手握竹耙道:“他……他在书院里闯祸了?”
费如鹤说:“徐颖今天下午……”
“没闯祸,”赵瀚立即打断费如鹤,微笑道,“我们是徐颖的同窗,逃课出来到处玩耍的。”
妇人顿时轻松许多,变得热情起来:“三位少爷,快到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倒水来!”
“有劳伯母了。”赵瀚说道。
这妇人看似三四十岁,又像是四五十岁,根本无法准确观察年龄。
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拖着长鼻涕,趴在门口偷瞧他们。鼻涕流至上唇,滋溜一下吸回,复又从鼻孔探出,寻着固有路径重新流淌。
赵瀚踢开一团竹叶,泥土地面写着许多字,应该是出自徐颖之手——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赵瀚转身离去。
他们都消失无踪了,妇人终于端水出来。
她左手拎着一个水壶,右手重着三个陶土碗,那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而且刚才清洗了好几遍,务必干干净净,免得招来儿子同学的嫌弃。
……
费元鉴此刻越想越慌,脑子里全是自己被吊起来打的画面。
欺负同学没什么,一个贫贱农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把书扔进水里。如此行为,放在铅山费氏,跟欺师灭祖没有区别!
带着跟班来到溪边,发现徐颖还在原地没动。
这个农家子箕踞而坐,裤子和鞋都被溪水打湿。他双手捧着鹅卵石砚台,愣愣看向被毁掉的书,目光呆滞,喃喃自语,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费元鉴走得近了,终于听清内容,原来徐颖在背诵《论语》,而且是连朱熹批注一起背。
已经背了半个多时辰。
众学童来到徐颖身边,他依旧背诵不止,不看旁人一眼,仿佛与世界隔绝。
“这厮不会傻了吧?”一个学童说道。
“我看像。”
“喂,徐颖,先生让咱们寻你回去念书!”
“真傻了,说话他都不理。”
“要不扇他一耳光?听说犯了失魂症,打一耳光就能醒来。”
“要打你打。”
“凭什么我打?”
“……”
平时被任意欺负的学生,此刻竟然无人敢接触,只围着他不停转悠查看。
费元鉴终于忍不住,把那本泡水的书踢开,喝道:“莫要再装疯卖傻,快说几句话!”
这个举动,产生了效果。
本来死盯着书看的徐颖,因为书被踢开,缓缓抬头望向费元鉴,背诵的声音变得更大:“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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