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错了,错了!”赵瀚连连摇头。
费如鹤迷糊道:“不是这样吗?”
赵瀚叹息道:“能正大光明做生意,谁他娘的愿意偷偷摸摸走私啊?”
“因为走私不用交税。”费如鹤说道。
赵瀚分析说:“这些商贾,每年要拿出多少银子,贿赂总督、布政使、按察使、都司、市舶司、巡检司、海边卫所。用于贿赂的银子,不比正常交关税少。他们真正害怕的,是又要交关税,又要出银子贿赂官员。”
“对啊。”费如鹤挠头说。
赵瀚继续说道:“如果海贸合法,这些商贾还会帮着我们打击走私。因为走私之人,也是在抢他们的生意,而且还没有关税成本。真正应该盯防的,是他们一边正经做生意,一边暗地里搞走私,还顺便打击其他走私者。”
“那该怎么防范?”费如鹤问道。
“走私是不可能禁绝的,只能最大程度的管束,”赵瀚说道,“你写的那些东西,我都已经看过了。当务之急有二:第一,建立近海水师,专门用于搜查走私;第二,把几座走私港口,收归官府管理,特别是澳门。把你那个秀才叫来!”
官方称呼为濠镜、濠镜澳、香山澳,但当地渔民都叫澳门。
至于秀才,就是贴大字报那个,现在已经被费如鹤聘用为顾问。
此人名叫邓云詹,出身邓氏旁系,家人在广州开有小商铺,日子倒还过得下去。
“拜见总镇!”邓云詹拱手道。
“请坐,”赵瀚直奔主题道,“收回澳门容易吗?”
邓云詹笑道:“容易,断粮三个月,禁绝粮食出海,濠镜的红夷就全饿死了。”
赵瀚哈哈大笑:“果然容易得很。”
其实澳门不算葡萄牙殖民地,因为大明朝廷,没有放弃任何主权。
大明一直允许葡萄牙人盘踞澳门,纯粹是想输入白银,双方各取所需而已。
澳门设有关卡,五日开启一次,专门用于葡萄牙人采购食物。
天启年间,两广总督何士晋,得知葡萄牙人在澳门建土城、碉堡和炮台,立即勒令葡澳议会予以拆除。
葡澳总督拒不执行,广东随即断绝粮食、木材供应。导致葡萄牙人吃不饱饭,船只也没木材用于修理。饿急了的葡萄牙居民,直接跟葡澳总督干起来,最后总督乖乖拆毁碉堡和炮台。
邓云詹讲述这些故事之后,赵瀚问道:“红夷作奸犯科,是否交由香山知县处理?”
“红夷承认交付罪犯,但每次都找借口推脱,”邓云詹叹息道,“拖到最后,还是断粮,逼迫红夷交出凶手。”
赵瀚突然问道:“红夷不能去安南(越南)买粮吗?”
“买不了,”邓云詹怕赵瀚听不懂,详细解释说,“红夷也有好几国。澳门之红夷,乃大弗朗机人(葡萄牙);吕宋之红夷,乃小弗朗机人(西班牙);大员之红夷,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称其为红蕃鬼(荷兰)。这大弗朗机人,似与红蕃鬼有世仇……”
通过邓云詹的口述,赵瀚大致了解南洋局势。
如今的越南一分为二,北越为郑主政权,南越为阮主政权。
日本闭关锁国之后,汉人商贾掌控南越贸易,荷兰商贾掌控北越贸易。
汉人商贾掌控着三条贸易线——
第一,中国—南越—日本。
第二,中国—南越—柬埔寨—日本。
第三,中国—南越—菲律宾。
葡萄牙人从北越买粮食最近,但是荷兰人从中作梗,葡萄牙商船根本无法靠近。
至于南越,别说葡萄牙人,荷兰人都去不了。因为阮氏政权,隔三差五就禁绝西方宗教,还会抢劫杀害白人,欧洲人在那儿做买卖太难了。
葡萄牙人,只能在广州买粮!
邓云詹又提醒说:“总镇须注意,广东产出粮食本就不多。一旦遇到天灾年份,继续给红夷输粮,广东粮价必然大涨,广州城百姓肯定饿肚子。不说禁绝粮食出海,但必须挑选商贾专营,而且规定每月只能卖多少粮。”
“这个提醒得很好。”赵瀚点头道。
邓云詹又说:“可以让汉人商贾,前往阮主(南越)那里买粮,运回广东只收少量榷税。如此,才有利可图,才有商贾愿意买粮回广东,从而让广东粮食富足起来。以前就不行,因为大明海禁,来往皆需贿赂官员,导致从安南购粮无利可图。”
“君乃大才也,”赵瀚赞许道,“还有哪些建议?尽管说出来。”
邓云詹说道:“澳门可以收回管理,但切不可驱逐红夷,这些红夷能带来许多银子。如今之濠镜,为大弗朗机(葡萄牙)独占。可派人联系红蕃鬼(荷兰),让红蕃鬼也来澳门贸易。如此,即可以夷制夷,不使一家独大,今后便于管理也。”
“大善!”赵瀚觉得这主意不错。
邓云詹突然表情严肃:“佛山商贾,私造火器,必须收缴。而且,火器制造,今后不能让私商插手!”
“这个我早有打算,”赵瀚问道,“君可愿为广州市舶司主事乎?”
“不敢辞耳!”邓云詹颇为兴奋。
广州知府、香山知县、广州市舶司提督,赵瀚另有任命,如今都在赶来的途中。
(广州府城、番禺县城、南海县城,都是广州城,之前搞错了,特此更正。)
第262章 【商贾的武器】
“嗙嗙嗙!”
一阵拍门声响。
院门打开,家奴见外头有官差,忙问:“差爷何事?”
“给你家主子!”
官差递出一份告示,说道:“广州周边诸县,每家大户都要听话。总镇怕告示贴在露亭,你们眼瞎了看不到,让亲自送到大户的家中。快点接住,我还要去下一家。”
家奴接了告示,官差却不走。
家奴只好拿着告示回去,很快又来个更高级的家奴。高级家奴掏出一把铜钱,赔笑道:“差爷拿去吃茶。”
“好说!”
官差接过铜钱,笑着放入怀中,立即离开这家。
广东的扩张速度太快,只在粤北和粤西地区,进驻了官吏、宣教员和农会骨干。而且,那些地方情况太复杂,很多事情都要慢慢做。
至于广州府,赵瀚已经抽调人手,正在陆陆续续赶来,广州官差暂时使用本地人。
高级家奴捧着告示进去:“老爷,那位赵天王有令,让民间私藏的火器,全部上交给衙门,今后还不准私造火器。”
“他说上交就上交啊?”
谢士俊面露冷笑:“广州府诸多大族,难不成他还一家一家的搜检?”
“老爷说得是。”高级家奴赔笑道。
又过一阵,家奴进来禀报:“老爷,邓老爷请你去喝茶。”
“备轿!”
其实就在佛山镇,没多远路程,但谢士俊还是坐轿子去,而且前呼后拥上百人跟随。
今天坐在一起的,全是冶铁行业的商贾。
以前佛山最大的冶铁家族,唤作“细巷李氏”,也即户部尚书李待问所在家族。
李家的迅速做大,首先源于官方订单。
因为从明中期开始,内官监的御锅、兵部的军锅、工部的官锅,都长期在佛山镇采购。佛山锅甚至远销蒙古,在马背颠簸而无损,深得草原牧民的喜爱。
佛山锅先是走水路北上,然后沿梅岭古道去江西,经赣江而入长江,一直运到北京。
李待问做大官之后,朝廷只从李家买锅。其他商贾想要卖锅,也必须通过李家,李家自然兴旺起来。
而今,李氏被联手弄死,其名下产业,被其他商贾瓜分一空。
甚至广州市舶司的财货,也被这些商贾瓜分,因为当时费如鹤还远在惠州没来。
“赵天王的告示,大家都看到了吧?”邓云虬问道。
赵瀚任命的广州市舶司主事邓云詹,就是这个邓云虬的族人。只不过嘛,双方应该早就疏远,提议禁止民间私藏火器的,也是邓氏族人邓云詹。
黄肇修说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照做吧。”
军火生意虽然来钱快,但订单数量也少。如果因为私造军火,而耽误了其他生意,其实是得不偿失的。许多不造火器,或者很少造火器的商贾,非常愿意执行赵瀚的命令。
佛山商贾,也可以内部分化。
“不行,”谢士俊立即反对,“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火器的问题。而是咱们辛辛苦苦夺城,怎么也算立功吧?这个赵天王,先当着我们的面杀人,现在又要收缴火器,今后怎么做生意却迟迟不提。他想干什么?我看是想过河拆桥!”
冯养栋提醒道:“我听江西来的商贾说,此人面善手黑,喜欢讲规矩。谁遵守他的规矩,他就好说话。谁不遵守他的规矩,他就要抓人,重则抄家灭族,轻则发配矿山。”
“他倒是立规矩啊!”
谢士俊猛拍桌子:“今后这陆上海上的生意,究竟该怎么做,早点把规矩定出来。迟迟不说是什么打算?”
冯养栋说道:“收缴火器,禁止私造,就是在立规矩了。”
邓云虬心中一动,猛然醒悟过来。
对啊,这就是在立规矩。
而且要看谁守规矩,谁不守规矩。把不守规矩的人,狠狠惩治一番,赵天王的真实意图,恐怕是要引蛇出洞,然后再杀鸡儆猴!
邓云虬想明白这点,却又不说出来。
因为赵瀚肯定是要弄死一家的,不弄死一家不能立威。既如此,那就等傻子往刀口上撞,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邓家悄悄上交火器即可。
谢士俊突然问道:“那个赵二将军……”
“人家姓费,已经改回本名了。”邓云虬提醒。
“对,就是那个费将军,”谢士俊说道,“前几天在码头,此人并不跪拜,态度何其桀骜?依我看啊,费将军与赵天王必有嫌隙,当着众人连面子都不做了。而且我听说,这赵天王以前是费氏家奴,就如吕氏之于刘邦。何不多多结交费氏?赵天王肯定不会一直留在广州,等他一离开,咱们交好费氏,不就什么都有了?”
(码头那段,说费如鹤不跪,是对赵瀚的不尊重,纯粹是站在商贾角度。为何有读者说主角虚伪?可能作者没写清楚。)
包括邓云虬在内,众人豁然开朗。
对啊,可以交好费氏,然后该怎么玩还怎么玩。
就像他们以前做的那样,表面臣服朝廷,拉拢贿赂地方官,然后阳奉阴违、风生水起。
为啥要对抗?
傻子才会对抗官府,他们的一贯做法都是腐蚀官府!
谢士俊笑道:“上个月,我给费将军送了五百两银子,费将军照单全收了。”
“我送了三百两。”
“我还给他收下的刘将军送了一百两。”
“……”
众人把贿赂数字都报出来,顿时哈哈大笑,心里瞬间就有底了。
于是就商量出对策——
这段时间,赵瀚说干啥,他们都全力配合。等赵瀚一离开,就借助费家的势力,继续拉拢腐化官员,顶多一年半载,就能让广州回到老样子。
套路他们太熟了,如何腐蚀官员,他们有无数种法子。
赵瀚的武器是刀子,他们的武器是银子。
……
“火器全都上交了?”赵瀚笑问。
费如鹤说:“非常积极,绝不私藏,他们不敢硬来。”
对付这些佛山商贾,赵瀚根本不需要动刀,有两种釜底抽薪的法子。
第一,佛山没有铁矿,直接在河道设卡,不准铁矿卖到佛山。
第二,佛山除了铁锅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铁器,需要从江西运去北方售卖,赵瀚可以下令不许铁器北上!
这两个法子,能把佛山商贾给置于死地。
至于贿赂银子,费如鹤都交出来了。不仅是费如鹤,还有这一路的其他军官,还有军中的宣教员,好多都收了银子。
费如鹤收下第一笔银子之后,就把军法官、宣教官叫来,笑着说:“有人送银子就收下,收了多少得记账,就算商贾捐钱助饷了。”
肯定是有人会被腐蚀的,但绝不会是费如鹤这种高层。
特别是费如鹤,随便找赵瀚弄点生意做,家里就能财源滚滚,用得着贪你这几百两?
赵瀚叹息说:“他们这样配合,我反而有点担心。特别是即将建立的市舶司,恐怕天天都有人送银子,也不知有多少官员能抵得住。”
邓云詹突然插话:“这个必须严查,大明开国两百余年,商贾们一直用银子收买官员。来一个收买一个,九成官员都难挡诱惑。剩下一成清廉无私的,要么装聋作哑做糊涂官,要么秉公执法被他们买官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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