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可有合适人选?”崇祯又问。
温体仁说道:“李尚书夹袋中人,该有能够胜任者。”
吏部尚书李长庚立即辩驳:“臣不党不私,哪有夹袋之人?”
“说说吧。”崇祯皇帝道。
李长庚说道:“延绥巡抚陈奇瑜,或可担此重任。”
崇祯立即就有了印象,他还曾经嘉奖过此人——陈奇瑜担任延绥巡抚期间,斩杀截山虎、柳盗跖、金翅鹏、薛仁贵、一条龙、金刚钻、翻山鹞等170多个贼首。
其实吧,都是接受朝廷招抚,返回老家耕田的贼首。
可实际问题没有解决,反贼虽然回乡耕田,却难以承担沉重赋役。这些做过贼的,自然不愿再被欺压,因此多行不法之事,甚至有些还重新揭竿造反。
陈奇瑜或剿或骗,砍了170多个贼首,又斩杀老贼千余人,普通贼众全部放回去种地。
崇祯皇帝对此非常满意,点头道:“给陈奇瑜升官,升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各路大军,务必听其节制,不可让反贼继续流窜!”
这个任命,差点把西北流贼一锅端,反贼们靠着贿赂和诈降,才险之又险的逃出生天。
包括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在内,全被陈奇瑜堵在车厢峡。只要陈奇瑜再冷血一些,再独断果决一些,明末历史就不一样了。
崇祯皇帝突然又问:“五省剿贼,粮饷可足用?”
户部尚书侯恂回答道:“陛下,恐不甚够用。”
“户部该当尽快筹措。”崇祯皇帝说。
侯恂作揖道:“臣竭尽全力。”
崇祯皇帝突然想起来:“南直、浙江的金花银,还欠着几十万两,快快让他们递解到京城!”
侯恂说道:“陛下,请留金花银剿贼。”
“不准!”崇祯断然拒绝。
金花银属于官田收入,直接送进皇帝的私库,怎么可以拿来打仗呢?
侯恂退后,不再言语,更不敢再劝谏。
户部和工部,几乎已经破罐子破摔。
特别是户部尚书,本就另有大臣督理仓场,崇祯又弄个太监过来管着。
侯恂执掌户部之后,啥事都懒得做,啥事都懒得管,也管不得那么许多。
而且,侯恂坚决反对加派,毕竟钱粮又不过他的手。加赋加税,侯恂得不到半毛钱好处,反而还要背上残害百姓的骂名,他可不愿意给皇帝背锅。
内阁六部,都不愿管事儿。
有皇帝和首辅做榜样,阁部重臣全变成甩锅侠、不粘锅。
场面突然变冷,因为没人说话了。
在崇祯皇帝的统治下,重臣甚至不敢直接攻击政敌。若有两三个大臣,同时攻击一人,就会被皇帝怀疑结党,政治前途基本可以宣布完蛋。
“咳咳!”
崇祯咳嗽两声,打破文华殿的尴尬气氛。
温体仁立即说道:“江西有一反贼赵言,据传为吉水秀才,前日里窃据吉安府城,吉安、庐陵官员数十人殉国。江西巡抚解学龙,在收复府城时阵亡。吉安分守太监张寅,率部强攻,身负重伤,夺回府城。此间赏罚任命,还需诸位同僚商议。”
崇祯面无表情说:“此事我已知悉,殉国忠臣,皆当旌表褒奖。”
礼部尚书李康先作揖道:“巡抚解学龙,知府徐复生,可追赠三级,各荫一子为国子监生。”
“准。”崇祯说道。
张凤翼又说:“江西萍乡、都昌,皆有贼讯。臣建议,可为江西巡抚配两千标兵,着令其快速平息民乱。”
“可,”崇祯居然真的答应,给江西巡抚配两千标兵,遂问道,“何人可为江西巡抚?”
首辅温体仁,闭嘴不说话。
左都御史张延登,突然说道:“按察使卢象升,可为江西巡抚。”
温体仁轻轻挪动脚步,似乎是保持姿势太久站累了。
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立即反驳:“卢斗瞻在北直剿匪颇利,显然是知兵之人,可调任郧阳巡抚,助剿蹿入湖广之流寇!”
卢象升是东林党,温体仁不想让他接任江西巡抚。
崇祯对卢象升印象甚佳,顿时点头:“流贼之患堪忧,便让卢象升去郧阳剿贼。”
张延登只能重新推荐人选:“太仆寺少卿沈犹龙,可为江西巡抚。”
沈犹龙,也是个会剿匪的,历史上因为抗清而兵败殉国。
薛国观则说:“江西乃文盛之地,乱民亦可教化之。苏松督学李懋芳,德行兼备,洁己守正,可为江西巡抚。”
张延登怒不可遏,说道:“陛下,江西贼寇并未肃清,便是那赵贼也遁逃入山,非得有知兵之人剿抚不可!”
事实上,很多大臣都知道江西实情。
因为江西官员太多了,随便哪个家仆进京报信,都会很快传遍中央朝廷。
但此事牵扯到太监,不方便直接戳穿。
朝中局势,首辅温体仁是大BOSS,东林党正在结交太监搞事儿。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东林党借刀杀人,让曹化淳和温体仁狗咬狗。一个秉笔太监,一个内阁首辅,居然两败俱伤,全部辞官归乡。
双方就江西巡抚的人选吵起来,吵得崇祯皇帝脑壳痛,只得说道:“莫要再吵,廷推决议!”
择日举行廷推,沈犹龙得票自然最多,李懋芳只有寥寥几票。
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崇祯选择……李懋芳。
左都御史张延登,怒而请辞。
他是个想做事的,但朝中的局势,不允许他做事,还不如辞官回乡养老。
皇帝不允,张延登无奈,继续做官受煎熬。
幸好这年夏天,南京东厂查出一封信件。一个官员请托另一个官员,希望对方帮忙,到张延登那里谋职升官。
信都没寄出去,张延登毫不知情,却因此被牵连其中。
三请三辞,张延登总算滚蛋。
但崇祯知道他有能力,只允许张延登回家调理,病好了再回朝廷效命——阁部大臣当中,敢于任事的官员,终于走得一个不剩。
崇祯七年春天,李懋芳从苏州出发,坐船前往江西担任巡抚。
怎么说呢?
温体仁看走眼了,李懋芳也是个不听话的。
李懋芳虽然弹劾过周延儒(温体仁的政敌),但纯粹是出于个人恩怨。李懋芳虽然不是东林党,但也跟温体仁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且在苏松督学期间已经靠近东林党。
这位老兄,同样有能力带兵剿匪!
只不过,相比起解学龙,李懋芳打仗稍弱,贪污受贿则更厉害。
第120章 【从贼】
赵瀚占据的四个乡,很快就被废除,反正“乡”只是地理概念。
所有地盘,改为八个镇。
每镇设一个中心村,四个自然村,赵瀚总共统治五十个村。
这些村也被重新划定,面积都有所扩大。一个大姓当中,掺和许多小姓,不让某姓在某村占绝对优势。
尽量打破宗族影响!
虽然大地主要么被杀,要么被强迫分家。但同姓长期主导村落,假以时日必定形成新的宗族势力,赵瀚无法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但可以努力延缓它的出现!
基层官员数量不足,既要忙着清丈分田,又要忙着搞行政区划,整个冬天都混乱得一逼。
萧氏提供的那个举人,本来就不愿意从贼,又苦于高强度工作,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他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堂堂一个举人,整天跟泥腿子打交道,甚至还要跟女人打交道,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李邦华、欧阳蒸两人,每天在各村镇溜达,身边还跟着几个士卒。
“快快住手,有话好说!”
几个宣教员飞快奔跑,从李邦华、欧阳蒸身边掠过,因为前方的田野里正在打架。
在分田期间,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
有时是怀疑分田有问题,村民殴打公务人员。
有时是因为田界纠纷,村民之间互相动手。
欧阳蒸幸灾乐祸,讥笑道:“赵贼就是在乱来,好端端许多村镇,这些日子被搞得一团糟。”
李邦华一直只看不说,此刻终于忍不住:“宪文,你是神童出身,真觉得赵贼是在施行乱政?”
欧阳蒸黯然,埋头无言良久,叹息道:“唉,晚生只能这样想,难道还要拍手喝彩?”
二人继续前行,很快来到闹事的地方。
却是村民怀疑分田有问题,宣教员带着村民重新丈田,果然查出是丈田人员在乱搞。
这两个负责丈田的,一个来自萧氏,一个来自刘氏。两人伙同作弊,给各自族人多分,给其他村民少分,欺负村民们不识数。
“带走!”
宣教员直接抓人回去,移交给刑科官员处理。
“抓得好!”
“逮回去砍脑袋!”
村民们拍手称快,也不围观分田了,一起押着人回去审查。
宣教员根本拦不住,只走出几十步,就有村民动手打人。等回到镇公所时,两个分田作弊者,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
李邦华走累了,盘腿坐下田埂上:“宪文,你会从贼吗?”
“宁死不从。”欧阳蒸说道。
李邦华苦笑:“观政多日,我都想从贼了。”
欧阳蒸惊道:“先生,你可不能做此想,怎能助纣为虐呢?”
李邦华望着无垠田野,语气有些幽怨:“此间事务,公正无私,轰轰烈烈,不由令人想投身其中。你若在朝廷当过官,你若为政处处被掣肘,就知道这种做事的感觉有多美妙。”
欧阳蒸突然眼含热泪:“这大明究竟怎的了,衮衮诸公,连个反贼都不如吗?”
“唉!”
李邦华叹息一声:“积重难返,大厦将倾。老房子要倒,住在房子里的人,没一个是无辜的。包括我在内,也一直在拆房子。”
“先生正直为国,甚至因此罢官,怎能如此自怨自艾?”欧阳蒸真的害怕李邦华从贼。
李邦华拔出田埂上一根枯草,捏在手里把玩道:“我考中进士之前,家里连年卖地,卖得只剩下六亩田。祖母过世,棺材都没有,用稻草裹着偷偷下葬。而今,我家良田上千亩,这些都是怎么得来的?我罢官归乡,主动上交田赋,吓得知县亲自把粮送回我家。”
欧阳蒸不由莞尔,又收起笑容:“先生就算罢官,也是一品大员,知县哪敢收先生家的粮赋。”
“这几日,我打听过了,”李邦华说道,“那赵贼把上万亩田地,都捐给武兴镇公所,偏偏留下一百亩。他是舍不得那一百亩地吗?非也。他要留着一百亩地,给镇公所按时缴纳田赋,别的贼官就不敢避逃赋税。”
欧阳蒸哀叹道:“晚生一直骂那赵贼,可心里却还是佩服的。”
李邦华说道:“京畿皇田,成祖皇帝的时候,每年也要缴纳田赋。成祖以身作则,皇帝也要交粮,天下官员自然也得交粮。可成祖驾崩之后,皇田就再没有纳过粮。上行下效,勋贵文武,又有哪个愿意纳粮?”
“所以应当变法,大明需要一个张太岳(张居正)。”欧阳蒸说。
“你不明白,张太岳当年变法,主要是针对江南,而且人亡政息,”李邦华摇头道,“西北百姓,江南小民,如今被一条鞭法害苦了。若没有一条鞭法,可能西北流贼都闹不出那么大乱子。至于江西,士绅太多。我家里不纳粮,别个家里会纳粮?士绅都不纳粮,国库哪能不空虚?”
欧阳蒸说道:“所以还是得变法,彻彻底底的变过来。”
“自上而下,已经变不得了,”李邦华指着被清丈出的田亩,“须得自下而上,如此才能扭转颓局。若赵贼能坚持两三年,半个江西都会是他的,到时必成尾大不掉之势!”
欧阳蒸说道:“赵贼滥杀地主,必不能成事。”
李邦华笑着说:“愿意献土的地主,他可没有滥杀。他若真的滥杀,我反而不用担心了。”
李自成一直招不到读书人,就是因为身为流贼,始终没有根据地可言。每到一地,必然拷饷,杀地主抢粮食,裹挟百姓开溜。
这让读书人怎么投靠?
扔下自家的产业不管,跟着李自成一起跑路吗?
赵瀚则不一样,他有根据地,他赖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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