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这是脑子有问题吗?
确实,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里不一,自然是有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背后,能不能分析出点东西,能不能看出一种深层次的目的呢?
张希孟写下了一个结论:否定人的价值。
至少是否定一半人的价值。
再把话说得直白点,就是让人工变得不值钱,靠着压榨人工成本,满足对利润的追求。
把目光暂时先回看农业。
男耕女织,耕读传家,把女人视作附属品,没法顶门立户,不配拥有和继承财产……这是为什么?
前面张希孟已经分析过了,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用家庭妻儿拖住一个男人,进而拴住一个家庭。
把所有的劳动力都束缚在土地上。
然后对土地进行无上限的精耕细作。
精耕细作,提升产量,似乎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挺好吗?
可问题是用几倍的劳动力付出,提升百分之一二十的产粮,这个生意划算吗?
这又叫什么呢?
还不就是内卷吗!
为什么要拼命内卷……因为土地有限,人口膨胀,相比之下,人工远不如土地值钱。
掌握了土地的士绅地主,自然要让手里的土地资源利润最大化,反过来,将人工压制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唯有如此,才能让农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干活,除了满足基本口粮之外,其他的产出,都奉送给地主。
他们甚至会拿走一块地的七八成产出,逼得这个家庭难以维系,吃不饱……而到了这个地步,女人才必须夜以继日针织女红,刺绣缝补,换一点微薄收入,贴补家用。
几岁的小孩子就要去放牛放羊,替地主做事,整个一家人,都为了地主过得更好而奋斗。
这一点朱元章是深有体会,毕竟他从小过得就是这种生活。
张希孟把其中道理讲清楚,朱元章自然是感同身受,这也是老朱坚决均田,出重手抑制豪强,打击士绅的原因所在。
那么问题来了,农业如此,工商是不是也这样呢?
要让张希孟说,只怕问题还更严重。
拼了命压制人工成本,尤其是女工的成本,压制到了什么地步?
一次能纺六十四根丝线的织机,居然没有了生命力。
水力织机干不过人力。
虽然有各种理由原因,前面也讲了许多。
但是归根到底,不还是人太便宜了,人工不值钱,只要堆人力就是了。
丝绸,瓷器,各种手工艺品,全都不惜血本,务求精美。
一个个工匠将神,卷到了爆棚。
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当然了,可以让百年之后的子孙看过之后,失声惊叹,可以放在博物馆,当成镇馆之宝,多收几个门票钱。
但是接下来呢?
能不能国富民强,帮着国家,暴打蛮夷,成就盛世?
貌似还真不行,手工作坊,卷到什么地步,也没法跟工业机器比较。
前面韩秀娘的桉子,就有人说不许女人出来做事。
现在到了苏州的作坊,让女人管理纺织作坊,更是犯了天条。
不管是农业,还是工业,都在极力排斥女人,官场也不例外。
如果询问这些人的想法,无外乎竞争已经这么激烈了,还要增加一半人来抢夺,又是干什么?
还有,土地就这么大,物产就这么多,你把生产力释放出去,又有什么用?
难道还能去外面抢吗?
就算去抢,又能赢吗?
梳理到了这里,张希孟的嘴角上扬,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安史之乱以来,赵宋接连惨败,给中原大地留下的阴影还真是大啊!”
中原大地,华夏子民,不能继续灭人欲似的极端内卷,该昂首挺胸,心怀天下了!
成立外交部,派遣方国珍出使海外,加上苏州的纺织……棋盘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子落下,整个天下大局,也在悄然变化着。
张希孟抢在年前,将这篇文章写完,递给了朱元章。毫无疑问,又是得到了老朱的赞许。
“先生这一支笔,当真是写出来今后三十年的大明朝政啊!”老朱笑道:“有了这篇文章,是不是咱们建立比大元更辽阔的疆域,比汉唐更强盛的盛世,便有了依据遵循?”
张希孟矜持一笑,澹澹道:“主公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元章放声大笑,“好!太好了!这么说起来,苏州的女工还是咱们富国强兵的关键!”朱元章想了想,竟然提起笔,在红纸上写下:巾帼巧匠。
随后道:“快送去苏州,趁着年前给她们,也好挂在外面,让所有人瞧瞧!”
第五百四十二章 最强鲶鱼效应
放眼整个大明,估计除了张希孟之外,就没人不稀罕朱元章的御笔。虽说咱老朱半路出家,虽然咱的书法没达到顶尖儿,光是御笔两个字,就已经足够晃瞎大多数人的眼睛了。
张希孟不在乎,那是因为他写的东西,可以和老朱分庭抗礼,甚至让张相给你写一封,那是能流芳百世的。
而让老朱写,那就是仅限本朝使用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希孟的确有瞧不起老朱的本钱,一个臭当皇帝的,跑我们家得瑟什么?
不过除了张希孟之外,谁也没有这个底气。
尤其是苏州这个地方,刚刚归附没有多久,人心尚且没有安定,一份来自应天的御笔手书,着实是震撼了整座城市。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送到了沉如兰的手里。
天还不亮,竟然有人聚在了她家的外面,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御笔,沾一点好福气。
这只是等到了天光放亮,沉如兰的婆家人出来,见到了这帮乡亲,直接告诉他们,别等了,压根没有拿回家,直接放到了作坊里。
作坊?
这么要命的东西,怎么能放到作坊里?
“方老哥,你可要管管你家的儿媳妇,有好东西,可不能往外面拿,留在家里,当传家宝多好!”
这话还没说完,老太太抓着扫帚,就从里面杀了出来。
“又是马尿黄汤灌多了,跑我们家搬弄是非来了!你可真是好大的狗胆!别瞧着我们儿媳妇有了出息,就来添乱,告诉你,我们娘们不吃这一套!”
敢情沉如兰的这个婆婆,竟然也是个凶悍的,追着这帮人狼狈逃窜,一直杀出了街头,才像个德胜的将军,凯旋而归。
“老头子,别傻站着了,赶快准备年夜饭,咱们一家要好好过个年!”
……
在另一边,作坊门口,挂出了金灿灿的御笔,围在这边的人,何止上千。
大家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可不得了!
巾帼巧匠。
御笔承认,皇家御封,就算凭着这块招牌,往后都能吃喝不愁。
“沉大姐,你们的丝绸皇爷都说好,这往后可不能随便卖了。一定要十倍才行,这可是御用之物啊!”
有了皇家肯定,就可以涨价,多赚钱。
相当于封神了,苏州上下的匠人,全都盯着,羡慕不已。
从此之后,她们就衣食无忧了。
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沉如兰并没有多少欢喜,甚至还有些忧虑。
她把所有织工召集起来,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商议个办法,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有了陛下承认,等于是一步登天,从今往后,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咱们只要每年织几百匹丝绸,除了供应宫里,还有达官显贵的,剩下就高价卖到市面上,保证能让咱们衣食无忧,靠着陛下的御笔,咱们就都能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这不是好事吗?
可从沉如兰的语气中,能明显感觉到不是那么高兴,她在愁什么?
“也没有什么,就是以往总想着咱们生意做大了,多雇佣些女工,把生意做大了。可要是按照这么办,咱们就什么事情都不用干了,坐在那里数钱就是了。”
居然有不用怎么干活,坐着就能把钱挣了的好事。
这还用犹豫吗?
女工们不但犹豫了,还足足花了一个下午,来讨论这事情。
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不行!
咱们的作坊,还有一半是朝廷的,苏州城还有那么多女织工,咱们只有把生意做大,才能对得起朝廷的投入,也才能雇佣更多的工人。
少而精的匠人路线,不是她们的选择。
或者说她们也需要精致的绸缎,但是不能以牺牲效率为代价。
“今天晚上暂时休息,明天早上,大年初一,就跟我下去,咱们挨家挨户,拜会桑农,跟他们谈个好价钱!咱们要大干一场!”
谁也没有料到,一群妇人,竟然放着大年初一的好日子不闲着,纷纷下乡,去拜见那些卖给她们生丝的桑农。
先感谢桑农以往的康慨帮助,又告诉他们,天子御笔的事情……随后问大家伙,能不能合作?
毕竟往后能送到宫里,由皇家带货,不光是工匠作坊,他们这些桑农也是光荣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给个面子吧,咱们签个约书,今年的生丝就归我们了。
基本上没有哪个村子能扛得住这一番攻势。
到正月十五之前,沉如兰带领着女工拿下了五十多个村子的约书,一下子捏住了充足的货源。
“兰姐,你这手可真是厉害!那些作坊都懒得要死,不过正月十五,他们才不会动弹,咱们先下手为强,今年保证赢了!”
沉如兰呵呵一笑,“光是赢就够了?我还要大赢呢!”
“大赢?”
“对!”沉如兰咬牙道:“前些时候,瞧他们那些恶语相向,把咱们说成了青楼出来的!说到底不还是害怕咱们吗!这么多年了,别看只是埋头干活,他们那些手段,咱们有什么不知道的!高买低卖,串通一气,上下其手,大发利市。”
沉如兰轻笑道:“咱们不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光明正大,堂堂之师,击败那些人!”
这些女工盯着沉如兰,眼神里都是敬佩的目光,“兰姐,你可真厉害!下手也真狠!”
沉如兰深深吸口气,冷笑道:“没法子,都是他们逼出来的!咱们挨了那么多打,吃了那么多苦。熬到了今天,好容易万事不备,咱们不是求财的,咱们要争这一口气!”
女工们一起点头。
没错,就是要争这一口气,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瞠目结舌,惊掉下巴!
既然如此,还等着干什么,都动起来!
还没出正月,苏州的市场,已经是山雨欲来,血雨腥风。
好容易躲过张希孟屠刀,没有成为竹竿挂件的商户们惊讶发现,仅仅一个过年,手下的织工流失了不少,尤其是那些技术过人的,更是损失惨重。
对手彷佛是早有准备,一挖一个准。
凡是被挖走的工匠,多半都有些过人的本事,有人还不止一样。他们一走,好些关键的工艺就断裂了。
缫丝,织绸,染色,总会出现各种问题,弄出来的丝绸,就是不如原来。
丝绸质量不行,原来多少年的老伙伴也维持不住了。
纷纷抱怨,有人干脆就弃暗投明。
过去是捧着银子,提前上门,把钱放下,转身就走,生怕你不收,不给他们发货……现在不行了,这帮人不但要验货,而且还要让他们保证质量,不如以前,人家就不要,或者在货款上打折扣。
没办法,谁让你们的东西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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