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但是对于苏州,东林,大明财税,这几样很明显的事情,张希孟还是希望能够彻底理顺,至少消除一个隐患。
张士诚被拿下,他的两个兄弟,还有他的残党,部下,就在昨夜到今晨,一共被拿下的人员,何止数千。
而且整个抓捕行动,还在继续,追随张士诚的那些大户,也一个接着一个落网,谁也别想逃跑,长江之上,水师行动。方国珍的船队从松江登陆,天罗地网张开,法网恢恢疏而不失。
谁都以为张希孟来苏州,是担心朱元章杀心太重,失去了民心。
可到了今天,人们才意识到,或许是想错了,张希孟过来,是怕朱元章杀得不干净……没有办法,老朱这人干活太糙。
远不如张希孟细致。
“逆子啊,当年就不让你造反,你偏不听,现在祸及满门,你还有什么说的,真是想气死为娘啊!”
张士诚的老娘曹氏唉声叹气,不停抱怨。
张士诚咬着牙,“您老也是湖涂了,我现在是落到了姓朱的手里,又不是大元朝廷,这不一样!”
老太太怔了一下,随即道:“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身败名裂?连累我们全家受苦?”
张士诚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您老人家这些年吃穿花用,享受了别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东西,如今事败,理该认命,你这么埋怨孩儿,是什么道理?”
曹氏也没想到张士诚敢顶撞自己,气得哭了起来,“我是该认命,我摊上了你这么个忤逆子!死到了阴曹地府,还要被人戳嵴梁骨,死了都不安生。你忤逆不孝,让人咒骂,你对不起百姓,对不起良心!”
老太太不停咒骂,一旁的张士德咳嗽了一声,“母亲,兄长执掌吴地这些年,轻徭薄赋,鼓励蚕桑,又兴修水利,疏浚白茆河,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无愧于心,如今事败,张希孟想要污蔑兄长之德,苏州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账。用不着害怕!”
听到兄弟的话,张士诚微微松了口气。
没错,我张士诚还是有功的,天下人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姓张的想要污蔑我,他做不到!
几乎与此同时,周惠娘也来拜见张希孟。
“我奉命了解民情……我发现有个老妪的话,很有代表性。她说张士诚知道没有天命在身,所以先归附元廷,随后又接受大明册封,所作所为,不过是保境安民而已,他对苏州百姓有功,哪怕到了今天,他依旧没有大兴刀兵,苏州百姓,全都感念张士诚的恩德。”
张希孟无奈苦笑,对着周惠娘道:“你现在知道了吧,苏州之战的关键在哪里!”
周惠娘同样面色深沉,“张相,我也是万万没有料到,明明张士诚所作所为,天怒人怨,怎么还有人愿意替张士诚说话?”
“这就是事情的麻烦所在,就算张士诚再烂,也有人在他手下捞到了好处,如果不把这个根子彻底拔除,正本清源,就会像扎进肉里的刺,不断腐烂化脓。”张希孟道:“这样吧,你去把那个老妪找来,顺便多找些苏州百姓,这次的审讯,我亲自主持!”
第五百三十三章 正本清源
“你们都畅所欲言,开诚布公,张士诚在苏州差不多十年,从最初归附元廷,到后来接受大明册封....他到底做得如何,他手下人如何,到底该怎么盖棺定论,如何评断这十年光阴!
张希孟一边说着,一边目视全场的众人....这里面有钱用勤,有不少倾向大明的豪门大户,也有施伯仁这种曾经被张士诚害得家破人亡的,另外也有高启等为首的苏州才子,再加上被周蕙娘带来的一些老百姓。
这些人坐在一起,大约是可以给张士诚一个评价了。
但这个话题是如此沉重,谁也不敢开口。
成王败寇,此刻张士诚已经被明军拿下,替他说话,那不是为匪歌功颂德吗?
还想不想好了?
当然了,过去他们都是张士诚治下的人,如果只是痛骂,那为什么过去不曾有什么动作?这个问题大约就是你怎么不戴帽子,谁让你戴帽子了?
不管怎么回答,只要想找你麻烦,就别想跑。
因此众人都选择沉默以对。
张希孟笑道:“大家伙有什么顾虑,我心知肚明,其实大可以不用担心什么。不管是对韩山童,还是彭莹玉,刘福通,陈友谅,我们大明都有个定论,或褒或贬,为的就是让人心服口服。”
“诸位,我们身处乱世,天下分崩离析,战乱不断,豪杰并起,能成为一方霸主,至少都是做对了一些事情的。至少是得到相当力量支持,不然没法雄踞一方,尤其是能占据富庶苏州,足足十年之久,张士诚这个人,还有他麾下的这一支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十八条扁担,到雄踞一方,从一方霸主,到无人响应,起落之间,不能只归结为天命。唯有把道理说清楚,才能给后人提供参考,引以为戒。’
张希孟又语重心长道:“我们这些人,是要提子孙后代负责,要把事情讲清楚,所以我想请大家伙对千秋青史负责,为天下万民说话,来公平论断张士诚。请大家放心,此番说话,绝不会因言获罪,更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张希孟又看了看,最后冲着钱用勤笑道:“你往来次数很多,参与双方谈判,你就说说,张士诚到底如何?’
钱用勤无可奈何,只能斟酌道:“张相,张士诚不识时务,贪财好色,纵情享受,手下也尽是一群亡命之徒,自然是罪大恶极,不消多说....只是他也曾救济百姓,母亲曹氏寿诞,张士诚便开粥厂,施舍粮米。尤其是他还耗费血本,治理白茆河,修筑堤坝,解决水患,又广种蚕桑,使得商货远通,似乎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草民才疏学浅,不知道该怎么盖棺定论,怕是还要请张相指点。’
张希孟微微一笑,可以说这些评语他半点不意外,完全在意料之中。或许到此为止,就可以做个全面的结论,他做过一些好事,但依旧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或者说他投靠元廷,有损气节,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值得肯定。
张希孟没有贸然下结论,而是问道:“钱先生提到了白茆河,似乎这场治水,十分重要。那我想请教,治水前后,可有什么变化?’
钱用勤打起精神,立刻道:“回张相的话,在治河之前,洪水泛滥,每三两年,就要淹没两岸田地,百姓苦不堪言。而治河之后,两岸再无水患,光是桑田就多了五十万亩之多!”
“光是桑田吗?”张希孟突然追问了一句。
钱用勤一愣,只能解释道:“张相,这里适合种桑,一亩桑田要比一亩农田赚得更多,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是吗?”张希孟又追问了一句。
钱用勤大吃一惊,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难道不对吗?
此时施伯仁突然开口,“桑田比农田赚得多,可百姓碗里吃的是米,不是生丝!说到底,修河堤,种桑树,不还是对大户好吗!”
钱用勤更加吃惊,只得道:“种桑养蚕,缫丝织绸,自然也要用到百姓,不少人以此为生,要说只是对大户好,也是未必吧!’
这俩人隐隐争论起来,在场众人,也是各样心思,有人同意施伯仁的看法,有人觉得钱用勤更加公允。
张希孟道:“既然您们有了争论,那不妨就看看,这条白茆河治理前后,用了多少人力物力,产生了多大效果,治理之后,桑田多多少,百姓民生又是如何?财税是否增加,是否做到了富国裕民!”
张希孟环视全场,对大家伙道:“这件事格外重要,弄清楚了全部真相,就能公允地评价张士诚,就能弄清楚,这些年间,苏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张希孟这一句话,两边都动了起来。
相比起钱用勤,施伯仁跟着张希孟这么多年,在明军这边,也学了太多做事的本事。更何况为了自家的仇恨,他更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伴随着施伯仁下去走访,高启等人也没有闲着。
另外吴大头,还有周蕙娘,全都各自安排人,或者亲自走访....渐渐的,一个可怕的真相浮出水面。
在张士诚进入苏州之后,苏州城里和城外,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尤其是最近几年之间,出了苏州城,农村破产,农民逃跑,光是跑去明军治下的百姓,就足有十万之众!
这还不包括那些到了太湖,落草为寇,或者随着船队出海,当了海盗的百姓。
桑棉吃人,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才是苏州乡村的现实!
“张相,张士诚要享受,要养兵,早些时候,他还向大都供应粮食,这些都落在了苏州百姓头上。为了满足私欲,张士诚纵容大户,兼并土地,改种桑棉,以求赚取更多。
施伯仁掷地有声,向张希孟介绍情况。
丝绸棉布确实比粮食更赚钱,只不过老百姓会因此更加获益吗?
貌似未必。
首先大户为了多种桑树,多产丝绸,他们是大肆兼并土地,把百姓变成佃农,替他们种桑养蚕,大头收入都落到了大户手里,老百姓拿到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这还不打紧儿,由于种了桑树,就要购买口粮,偏偏口粮也掌握在大户手里...土地加上口粮,一头牛,被剥了两层皮!
下场可想而知。
那些没有被抢走土地,依旧种田的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想什么呢!
土地兼并了,但是赋税逃不掉啊!
不但逃不了,还加倍落在了普通百姓头上
年辛苦下来,扣除税赋,仔细一算,连口
粮都不够。
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要喝稀的,或者干脆就饿肚子。
有些更惨的百姓,实在过不下去,干脆就把田卖给大户,从自耕农变成佃农。
“张相,治理白茆河,前后动用民夫两万,累死的人不下三百。治理之后,多出了五十多万亩良田,悉数被大户圈占,还有临近的田亩,也都被用尽手段抢走。治理洪水,修建堤坝,百姓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相反,还家破人亡,这就是张士诚的治水之功!’
施伯仁说到这里,已经是切齿咬牙。
功劳?
放屁!
谁还昧着良心说张士诚有功,那他就是脑子坏掉了!
等再次聚集在一起,施伯仁将这番道理和所有人说了一遍,钱用勤明显一怔,确实是没有料到」。
“历代治水,不都是如此,弊在当代,功在千秋。要不是有些可取之处,百姓也不会赞同治水!”
施伯仁哈哈大笑,“若是这么讲,隋炀帝也是千古圣君了!”
钱用勤绷着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欲加之罪!”
施伯仁凛然不惧,厉声道:“百姓赞同治水,但不赞同这种只为了富户方便的治水!治水前后百姓妻离子散,走死逃亡...他们哪里还有机会说话?还不都是得了好处的大户,摇唇鼓舌,替张士诚粉饰。这样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张士诚就成了爱民如子的典范。反而我大明成了贼寇了!”
钱用勤脸色一变再变,其余大户也是浑身不舒服,仿佛千百只虫子,在身上乱爬似的。他们将目光一起放在张希孟的身上,哀求张相能替他们说句公道话。
而此时的张希孟,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诸位,正本清源,说明白是非对错,这是最为紧要的事情。我们攻城略地,打下了不少地盘,其中有元廷兴建的马场,我大明兵马,得以筹建骑兵,在历次战斗中,立功不小...众所周知,宋朝一直苦于无马,饱受欺凌。如今有了马匹,能不能算是元廷功劳?”
“只怕是不能吧!他们圈占土地,建立马场,抢夺百姓田亩,牧马中原,杀戮无算。他们的作为,可不是为了给中原大地留下几十万匹战马。同样的道理,张士诚修建白茆河大堤,也不是为了造福苏州百姓,说得更干脆一点,他只是为了更方便从百姓身上割肉罢了。”
“这就是我的结论....不妨把这一段话抄录下来,送给张士诚,让他也好好看看!”
接到了这番话之后,张士诚暴跳如雷,随后又老泪横流..最后的这点脸面,也让张希孟给扯下来了。
你怎么不早点杀了我啊?
张士诚仿佛受伤的恶狼,垂死哀嚎!
第五百三十四章 民心在我不在你
张希孟走在白茆河大堤上,举目眺望,两边尽是桑田,一眼望不到尽头。
足有上百人,跟随在张希孟的后面,等候着这位张相公的论断,几十万亩桑田,是什么命运,也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张希孟缓缓踱步,心里想得也有不少。
其实前面每一次的分田,针对不同地区民情的总结,张希孟已经非常清楚一件事,粮食为本!
任何改变这条铁律的行为,最终都会让普通百姓,付出血的代价。
事情一次次上演,苏州的情况,丝毫不例外。
只是眼前桑田已经改种完毕,苏州城中,上万织工,仰赖桑田活命,市舶司需要丝绸赚取利润,供应国家开支。
大明的国库,也急需充裕的金银,作为压舱石。
这也是张希孟一定要来苏州的原因,没有办法,这事真的只能他来做。
不然的话,交给朱元璋,他弄清楚了张士诚的错误,接下来必定是纠正错误。杀一个人头滚滚之后,朱元璋只会把这些桑田还给百姓,铲去桑树,重新种回粮食。
不能说这不是一种办法,但却未必是最好的办法。
“诸公,我让大家伙讨论张士诚的事情,讨论这个白茆河大堤。你们觉得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是不是证明张士诚丧尽天良,合该灭亡?”
张希孟笑呵呵问道,但是在场已经没有谁敢多说话,尤其是钱用勤,他已经混在人群里,没脸再开口了。
自从将白茆河大堤的事情说清楚,变成为大户修建,为了敛财而修建,他简直就成了大户的代表,饱受指责。
甚至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
张希孟见此情景,也只能自问自答。
“我一定要让大家弄清楚张士诚这个人的错误,他错在哪里?说得直白点,就是他心中只有大户,以为只要抓住了豪门,有了士绅巨贾的支持,就什么都不怕了,就能安稳的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他也作威作福了十年。”
“但是我想说的是,大明坚持的两个字,叫做民本!我们立国的根基是完全不同的。同样是治理水患,我们也会不遗余力,还会治理得更好。我们要让百姓从治水中获得好处,农田增产,荷包增收,日子过得更好。”
“我们想要的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一条堤坝本身没有错,如果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己,肥了少数大户,瘦了无辜百姓,这就是大错特错!”
“所以说,若是把眼前的事情,简单看做我想痛骂张士诚,想让他遗臭万年,那未免也小看我张希孟了!我是想说,如果一个上位者,只是把利益好处,交给少数人,做什么事情,都从这一小撮人出发,那他得到的结果,必然是一败涂地!”
“张士诚以十八条扁担起家,彼时他反抗元廷,是为了百姓争取活路,故此义旗举起,所向披靡,哪怕面对几十万大军,依旧敢血战到底。当他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为了少数豪商巨贾,不惜损害百姓,鱼肉万民之时……他的根基便已经烂透了,人心尽失,众叛亲离,把自己活成了小丑,变成了笑话!”
张希孟字字诛心,每一句话,都比匕首还锋利三分,幸好张士诚没有跟来,不然他恐怕要跳白茆河,淹死自己算了。
诚如张希孟所言,他过来不是要给谁上政治课,也不是很无聊的屁股决定脑袋论……他想说的是,执掌天下,治国理政,最原初的心思,必须放在天下万民身上。
朱元璋和张士诚的差别,不是简单的成王败寇,而是从最初选择道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下来的。
“我讲这些,依旧不是要否定工商,反对发展纺织,打算把几十万亩桑田,重新变回农田!不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事情,现在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几十万亩桑田,几千织机,几万织工……应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真正让多赚的利益,落到普通百姓手里,真正做到利国利民!”
如果没有最后这段话,随同过来的大户们都要绝望了。
放弃桑田,关了作坊,老老实实,等候命运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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