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3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他摸着沐英的头,暗暗思忖,这两口子九成就是朱重八和马皇后了,既然他们也喜欢,不如趁热打铁,把关系确定下来,给小家伙谋个稳妥的出路。

张希孟认真道:“夫人,小子和沐英相逢,他救了小子的命,小子也盼着他有个稳妥的去处……如今我年纪小,身体又不好,连自己都没法照顾,我,我想求夫人,能,能收下他。这孩子还小,早早没了父母,夫人慈悲,再给他一个家吧!”

妇人微微一怔,她还真动心了,沐英年纪虽小,却能知恩图报,的确是个好孩子。

只是收干儿子要丈夫做主,她可不能自作主张。

因此妇人道:“张小哥,不管如何,我们都不会不管的,你先安心养病,回头我就和重八说。”

妇人再一次提到丈夫叫重八,张希孟强压着激动,追问了一句,“小子还不知道恩公的贵姓!”

“贵姓?他姓朱,我姓马,都是家里头不得歇着的牲口命,没什么贵的!”马氏随口一说,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外面有别的事情,马氏也就出去了。

这下子确定了,真的是这两口子!

十几年后,就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了……沐英这小子赚大了!

张希孟扭头看沐英,谁知道小家伙竟然生气了,他翻着眼睛,鼓着腮帮,气呼呼的质问,“你想把我卖了是吧?”

张希孟愣住了,这小子什么脑回路啊?

我是给你找干爹,攀高枝,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啊!

“卖就卖吧,姐姐就被娘卖了,换了十斤粳米……你,你可要多要几斤粮!”小家伙又低下头嘟囔着说道。

张希孟又是一怔,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他探手,把沐英抱住,小家伙顺势乖乖躺在了他的怀里,静静听着张希孟说话。

“傻小子,我不是卖你,我是没法照顾你。别说照顾你,就连我自己都顾不了。咱们要靠着恩公救命,你懂吗?”

“懂。”沐英想了想,突然又道:“那,那咱们都卖给恩公好不好?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张希孟苦笑,“你多大?”

“我,我八岁。”

张希孟道:“这就是了,我都快十二了,恩公他们收干儿子,也最多收你,怎么可能收我?我最多就是留下来,干点杂活,当个跑腿的。”

朱重八今年二十五,马氏才二十,收个十几岁的儿子,的确有些勉强。

沐英转着眼珠,问道:“那,那不是仆人吗?”

张希孟笑道:“谁说不是啊!”

沐英眼珠转了转,突然坐直,猛地拍了拍胸脯,得意道:“你放心吧,到时候本少爷护着你就是了。”

张希孟的脸黑了,你个小崽子,还没答应呢,就想爬到我的头上,简直讨打,张希孟气得举起巴掌。

“你个猴儿,看我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沐英嘴里讨饶,动作却是很快,撅着屁股往床下面钻,可床下是什么光景?

等他从另一面探出小脑袋,黑煤乌嘴,满脸都是尘土,瞬间变成了小鬼,弄得张希孟哈哈大笑,沐英抹了一把脸,多了三道黑指印,顿时也跟着憨笑,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张希孟和沐英玩闹着,难得放松了不少,……可是心里依旧悬着,生怕因为自己的掺和,弄得老朱不愿意收沐英,坏了这小子的干殿下、永镇云南的黔国公,那损失可就大了。

他还真没猜错,多了一个人,的确不是那么好办。

晚上的时候,朱重八回来。

马氏就对丈夫说道:“张小哥和沐英虽然不是亲兄弟,但到底是一起来的,咱不能只要一个,放着另一个不管。可偏偏张小哥比沐英大了几岁,年龄上不合适。他又是出身名门,看样子也是识文断字的,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咱们也不能损了阴德,慢待了文曲星。”

朱重八皱着眉头,夫人说的话自然是入情入理。

“还真挺难办的,他要是再大几岁,让他给大帅做事也好,偏偏这个岁数,着实不好办。”

马氏瞧了瞧丈夫,又补充道:“这里面还有一层,你说他要是知道咱们的身份,知道咱们是贼,他还愿意留下来吗?”

朱重八怪道:“他说了,他爹不愿意给元廷当官。”

马氏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那他就愿意当反贼啊?”

一句话被问住了,老朱又迟疑了。

他当初投军,也是犹豫了再三,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提着脑袋玩命?更何况是个读书人家的孩子。

从心理讲,他是希望能有个识文断字的帮忙,城里头乱成一团,光靠着一群大老粗,是真的不行。

可强扭的瓜不甜,事情急不得。

“别管什么乱七八糟的,等他能跑能跳,咱们敞开了谈谈,问他怎么想的。”朱重八干脆道。

马氏点头,“那也只有这么办了。”

……

张希孟没等来马氏的立即回复,又不好追问。只能一心一意养病,每天除了干饭就是吃药,浓稠的黑药汤虽然苦,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精神,连过来诊脉的大夫都很惊讶。

“小子,你这命算是从鬼门关转回来了!”

张希孟好奇,想打听一下用了什么要,大夫没说,只是告诉他,里面用了人参,阿胶,其余也都是温补气血的上上之品。

“小子,这些药材,要不是马姑娘吩咐,还真用不到你的身上。”

张希孟还能说什么,活命之恩,咱得记在心里头。

五天过去,张希孟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小家伙沐英自然是最高兴的,他围绕着张希孟,喜笑颜开,说的都是马氏,虽然还没正式收下,但已经差不多把沐英当成儿子了,给他新衣服新鞋子,脑袋上还有一顶精巧的虎头帽,十足可爱。

看样子沐英的干殿下有希望了。

张希孟替沐英高兴,却还没有想好,自己要如何立足。

朱重八和马氏成亲之后,得到了一处单独的小院。娶媳妇送房子,这待遇该让多少人流口水?

他们夫妻住的是正房,张希孟住的是东边厢房,除了临时的病房之外,还有半间屋子,堆了不少书籍,只可惜没人过来看,都落了一层灰。

张希孟相信无论到什么时候,多读书,当个优秀的做题家都是有好处的,当然了,个别疯子统治的赤几除外。

他走进来,小心翼翼翻看着。

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杂书一定是广览博观的,而且还继承了身体里的记忆,看这些古文书籍并不算困难。

很快,张希孟就习惯了,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看书,马氏注意到了,就告诉张希孟,这里的书都归他了,随便看。

张希孟自然高兴,在这个世道,能有几本书,一定是很宝贵的。因此张希孟一边翻看,一边整理,按照儒家经典,启蒙读物,诗词歌赋等等,分门别类,全部放好。

就在他把书籍整理差不多之时,发现还有个木箱子。

会是什么?

难道是金银财宝?

张希孟想去告诉马氏,但偏巧马氏不在,箱子上又没有锁,张希孟就给打开了。

等往里面一看,张希孟失望了,只是一些字画罢了,如今是乱世,字画当然是不值钱的。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红巾军杀入濠州之后的战利品。

金银细软有人要,这些精神食粮就没人在乎了。

张希孟随手翻看,出现在面前的赫然是一幅墨兰图,这幅画的兰花挺拔,刚柔相济,倒是一幅不错的作品……只不过张希孟也不懂古画,只是随便看看,但是当他看到了落款的时候,却不由得一震!

竟然是他!

这画家张希孟两辈子为人,都听说过他,先说这一世,张老爹活着的时候,就多次念叨,不能学文丞相,当学郑思肖!

文丞相自然是文天祥,郑思肖何德何能,能跟他老人家放在一起?

原来郑思肖是南宋的太学生,元灭南宋之后,他决心不做元廷的官,而且不论坐卧,都面向南方,每到冬至,他还要到城外面南而哭。

最让人不解的是郑思肖善于画兰花,可他的兰花无根无土,好似凭空出现一般,有好友就劝说郑思肖,该把土画上才好看。

可郑思肖反问:“土地都叫外人夺走了,你不知道吗?”

郑思肖一生忠于大宋,可见一斑。

他的墨兰图辗转流落到了盖章狂魔的手里,后来又被宣统带出了皇宫……上一世张希孟看到这幅画,是在倭国的大阪市立美术馆。

代表着一腔忠贞的墨兰图,却沦落到了异国之手,当时给张希孟的冲击是巨大的,那种愤懑简直扑面而来,旅游回来,张希孟很是恶补了不少历史。

如今又看到了墨兰图,张希孟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全身心投入,竟然没注意,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张小哥!”

来人正是朱重八。

张希孟急忙告罪道:“是恩公,小子不该乱翻的,请恩公恕罪。”

朱重八很大度一摆手,“这些字画也没人看得懂,只当是废物扔着……咱见你看的入神,你懂这些?”

张希孟很谦虚,“就是听家人说过,谈不上懂。”

朱重八正好空闲,好奇心上来了,就笑道:“那你也跟咱说说,让咱长长见识。”

第四章 汉高祖如何

朱重八纯粹是好奇,随口聊聊,张希孟不过是个小孩子,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奈何张希孟不是这么想啊,老朱询问自己,那等于是老板面试,可不能马虎了,必须拿出百分之二百的本事来。

“恩公可知道两宋旧事?”

朱重八老实道:“过去是不清楚的,只是红巾军要重开大宋之天。咱也打听了一些,所知不多。”

张希孟打起精神,笑道:“恩公,我倒是有个故事,有一天宋徽宗带着太子赵桓和康王赵构去金明池乘船,结果一阵风过来,父子三人都掉进池水了,汴京的百姓听说,好奇询问谁得救了?这时候太学那边就热闹起来,许多书生齐声高呼,泪如雨下:大宋得救了!”

朱重八皱着眉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大笑,道:“你小子可真是会挖苦人,大宋皇帝就那么不堪?”

张希孟正色道:“恩公,大宋得国不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赵匡胤陈桥兵变,夺了后周天下,欺负孤儿寡母,霸占江山。南宋高宗坐视中原沦陷,父兄被俘,不思复国,反而杀死了抗金名将岳飞,自毁长城,屈膝称臣,如此君王,又怎么总揽英雄?两宋三百年,一败于契丹,二败于党项,三败于金人,四败于蒙古,一路惨败,以至于江山沦陷,神州易主。大好河山,成了蒙古人的马场,可不就是如此不堪!!”

朱重八点了点头,“大宋的确不行!咱听说怨杀了岳王爷,也是气得不行。现在咱们红巾军可是要恢复大宋天下,难道就恢复这么个玩意吗?”

张希孟摇头,“恩公,重开大宋之天,不在恢复大宋,而在推翻元廷!且不说大宋如何,自三代秦汉以来,中原王朝传承,连绵不绝。中间虽然有五胡乱华,但南方尚有一隅之地,隋文帝杨坚是汉太尉杨震后人,九州一统,华夏重兴。唯独崖山之后,万里河山,悉数沦落到了蒙古人手里。天下之人心中悲愤,血泪满腔。加上蒙古人残忍暴虐,蔑视南人,一条人命,尚且不如牲畜值钱,有识之士,如何不恨不怨?重开大宋之天,意在改天换日而已!”

说到这里,张希孟就伸手将墨兰图展开。

“恩公请看,这幅兰花没有根叶,作画之人就说过,土地都被人抢走了。他一生以遗民自居,绝不肯做元廷的官!”

朱重八听到这里,大受震撼,忍不住俯身盯着画作,反复看了又看,这才道:“此人倒是很有气节!”

感叹之后,朱重八又道:“咱听你的意思,重开大宋是次要的,把土地夺回来,才是真的!刘福通他们这么说,也不过是聚拢人心罢了。”

老朱很快抓住了重点,张希孟用力颔首,他们围绕着这幅画,聊人,聊国家,聊过往……越聊朱重八越是兴奋,过去浑浑噩噩,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早就想让人给自己说说,可一直没有遇到个明白人。

今天可算是得偿所愿,收获满满,聊着聊着,连晚饭都忘了,直到马氏找来,老朱才恋恋不舍停了下来。

等到了饭桌上,老朱还跟马氏讲,“过去咱就跟扣在大缸里面似的,让张小兄弟这么一说,咱一下子敞亮了,真是涨见识。”

马氏听着也高兴,过去她还担心张希孟名门书生脾气,跟丈夫处不来,现在看来完全想多了。

马氏笑着给张希孟夹菜,还说道:“看样子往后少不了要麻烦张小哥了。”

张希孟客气了两句,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机会。

他要留在朱重八身边,就要有足够的价值才行,毕竟谁也不愿意养个吃白饭的,因此张希孟斟酌道:“恩公,光是听小子说,未必有什么收获。如果恩公愿意学,还是从头读书启蒙才是。”

朱重八心有所感,可惜道:“咱小时候也去过私塾,可家里头穷,只念了两个月,俺大哥要成亲,就,就把钱拿去当彩礼了。后来在皇觉寺翻看佛经,认了几个字。咱也想读书,奈何没人愿意教咱。”

正在这时候,马氏忍不住笑了,“这不是现成的?就请张小哥教你呗!”

朱重八一怔,这小子除了年轻,貌似没有别的毛病。他猛然站起,朝着张希孟深深一躬,“小先生可愿意教导咱?”

老朱的干脆让张希孟吓了一跳,他连忙道:“恩公愿意学,小子自然尽心竭力,只是我的学问不高,恩公看得起小子,真是小子的福气。千万用不着客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子这条命都是恩公救的,小子正愁不知道怎么报答呢!”

张希孟说得真切,朱重八和马氏都喜上眉梢。

朱重八道:“妹子,小先生答应了,你给多弄两个菜,再来一壶酒,好歹不能怠慢了小先生。”

趁着马氏准备,朱重八就笑道:“或许小先生已经猜到了,咱是濠州的红巾。这些年来,咱死了爹娘,死了大哥,死了大侄子……家败了,走投无路,咱恨这个朝廷!”

张希孟点头,感叹道:“恩公,小子何尝不是家仇国恨!”

朱重八一愣神,随即也想到了,张希孟的爹娘刚刚死在了官兵的手里,两个人的境遇都很悲惨,老朱看张希孟,更加亲近了一些。

“小先生,咱心里头还不是那么笃定,眼下朝廷可还有百万大军,红巾义军的处境可谈不上好啊!几个月之前,徐州的芝麻李被剿灭了,只有彭大和赵均用光着屁股跑到了濠州。不久之前还传来了消息,北锁红巾的布王三也死了。咱真怕看不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就人头落地了。”

当下的确是红巾军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怪朱重八担心。

张希孟立刻挺直了腰杆,鼓励道:“小子也不懂战局……可家父说过,胡虏无百年国运,元廷立国也快一百年了。国君昏庸,权臣贪婪,搜刮无度,民不聊生。加上天灾不断,黄河泛滥,元廷已经到了末世,偏偏如今元廷的作为,只会逼得更多人无家可归,沦为流民,加入红巾。从长远看,元廷必败,红巾必胜!只是道路要曲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