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274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国法昭彰,谁敢违法,当然不饶!

“上位,臣,臣明白了……此番用兵,臣必定会小心仔细,不会残害百姓,滥杀无辜,也不会贪污钱财,天日可鉴!”

朱元璋这才点头,“咱也不要求别的,每逢大事,你就看看咱刚给你的纸条,再扪心自问,要作何选择就是了。”

朱亮祖连忙答应,一颗心都差点跳出来。

朱元璋这个老大,果然不是元廷那种糊涂官可比……明察秋毫,神目如电!

朱亮祖暗暗摇头,回到了军营,他环顾四周,见确实没人,这才低头,看了看床上,足足两个箱子,都是岭南豪强送来的礼物。

他现在需要靠着这帮人提供道路,收礼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有这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拿了人家这么多钱,就不能不办事。

国法无情!

功劳再大,也没有用。

朱亮祖咬了咬牙,终于俯身,把箱子推出来,就摆在面前。

他凝视了好半天,这里面可都是金银财宝,足够花几辈子的了。

但,但问题是收了这些钱,还能活几辈子吗?

朱亮祖犹豫了再三,几次站起,复又坐下。沉甸甸的黄白之物,真是抓人的心。一直纠结到了半夜。

他才一横心,取来纸笔,写上封条,把箱子封起来。

拿惯了刀剑的手,捏着薄薄的封条,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好在最后,到底是贴上了,只不过后背已经湿透了。

朱亮祖坐在了箱子上,呼呼喘息,仿佛经过了一场鏖战似的。

从今往后,收到的所有礼物,悉数登记封存,而后交给吴王……再有,等平定了岭南,务必请求领兵北上,免得把自己牵涉进去。

转过天,朱亮祖领兵南下,直接杀入了南雄路,与此同时,周德兴也率领兵马,进入韶州路。

朱家军正式进军岭南。

坦白讲,朱亮祖和周德兴,都只能算是二三流将领,远不到一流名将的程度,更算不得帅才。

可即便如此,也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只用了七天时间,朱亮祖就轻易攻下了南雄,抢占了进入岭南的门户……随即他马不停蹄,直取循州。

兵贵神速,就是一个字:快!

他的兵马进入循州之后,同何真的部下连战连捷,高歌猛进。

“先生,看样子咱还是高估了何真,这家伙比想象的还要弱啊!”老朱捏着厚厚一摞捷报,都有点麻木了。

张希孟笑着点头,他并不意外。

天下大乱之后,岭南也和其他地方一样,义军四起,元廷统治崩溃。何真作为地主豪强的代表,最终击败红巾,又和绝大多数地主武装一样,选择投靠元廷,当他的忠臣孝子。

类似的操作,在张士诚身上有过,在方国珍身上也有过。

何真也不外如是。

但是他还是脱离不了岭南大区的优秀匹配机制,整体实力还是相当菜。

根本不值一提。

果不其然,朱亮祖杀入岭南一个月,就已经兵临惠州——何真的起家之地!

岭南的兵马都被朱亮祖杀蒙了,只要听说朱亮祖来了,就立刻溃散,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望风而逃。

身在广州的何真,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先生救我啊!”

何真见了刘三吾,迫不及待哀求。

这段时间,他明显变得消瘦起来,眼睛突出,颧骨高高的,神情十分憔悴。

张希孟要立马广州第一峰,气得何真暴跳如雷,还大骂刘三吾无能,下令把刘三吾看管起来。

可随着战事越发糟糕,何真总算明白了,张希孟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生死关头,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先生,你看这样行不?我自愿去掉元廷江西福建行省左丞的官职,接受吴王册封,只要让我继续镇守岭南就好。不然,我,我愿意退守惠州之地。”

刘三吾哭笑不得,“左丞是否觉得,放弃了南越王,是很大让步?吴王会答应?”

何真一怔,随即脱口而出道:“张士诚便是如此!”

刘三吾仰天大笑,真没有看出来,泰山压顶,这家伙竟然这么愚蠢!

“张士诚在高邮,大破脱脱百万大军,他手上又有苏州之地,几十万兵马。就连吴王也不敢说一下子能够吞并下来。左丞扪心自问,比之张士诚,何如?”

你比得上张士诚吗?

比得上吗?

何真愕然心惊,傻傻看着刘三吾,从这位的嘴角上,只看到了淡淡的嘲讽。何真的心仿佛被刺痛了一下,他豁然站起,竟然转身向后,踉跄而去。

这位也算是一方诸侯,但是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脆弱,朱家军对他就是降维打击。

何真躲在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

他这一哭,算是彻底把军心哭散了,就连他的夫人都受不了了。

“汝为男子汉大丈夫,事到临头,竟然不如妇人干脆?”

何真看着妻子,无可奈何道:“我岂不知大势如此,但数年荣华富贵,如何能等闲弃之?且不说别人,便是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夫人看了看他,冷笑道:“我年轻美貌,用不着老爷担心。不过是一个行省左丞夫人罢了,我无所谓谁来当左丞!姓何姓朱,没什么差别,兴许姓朱的更厉害呢!”

“你!”

何真被气得险些昏倒,咬着牙道:“你,你怎么可以如此不守妇道?”

夫人更加忍不住笑了,“我是不守妇道,可老爷就守了臣节吗?你没有那个本事,又何必为难妇人!”

“我……我不是不敢吗!”

何真说完,一头扎进了夫人的怀里,嚎啕大哭,夫人两次想要推他,却是哭声更大了。

他的种种丑态,不出意外,悉数被人传出去,绘声绘色,加了十倍不止。第二天就有人从城中逃出,去投靠朱亮祖。

随后各地的豪强也动了起来,出钱出力,给朱亮祖运送粮草,自然而然,还包括了许多金银财宝。

面对这些东西,朱亮祖一律封存,准备呈给朱元璋了事。

多谢上位提前点醒,不然真的要陷进去了。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五天,何真就开城投降,岭南之地,落入了朱家军的手里。

战斗过程,乏善可陈,将来写到史书上,也就是一句:上遣亮祖入岭南,何真降,广州定。

仅此而已,不会更多了。

但是面对这个结果,朱元璋竟然显得格外激动。

“张先生,咱的外祖父就在崖山战斗过!咱这就要去亲眼看看崖山战场了!”朱元璋感慨万千,“张先生,大宋亡于此,咱们这一国,可能兴于此吗?”

张希孟毫不犹豫道:“一定!臣已经看到了!”

第三百八十章 士大夫的葬礼

攻取岭南之地,几乎是朱元璋打得最轻松的一战,时间不长,以朱亮祖、周德兴等偏师将军,轻取州县,横行无忌。

何真投降,数万人马被俘。

取之如探囊,轻松无比。

这样的战斗,如何能劳动吴王大驾?

可事实上,不光是朱元璋,包括张希孟,参政朱升,翰林学士宋濂,侍读学士叶琛,侍讲学士章溢,另外还有诸如施伯仁,高启,张羽,徐贲等等,几乎朱元璋麾下三分之一的文臣,都随军南下,一起坐船,直奔广州城。

包括刚刚通过商科考试的这帮小菜鸟,也随军开拔,声势浩大,一起南下。

燥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一些北方的人,显然受不了岭南的暑热,渐渐产生了一些水土不服的症状。

江柯倒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靠着方子还有携带的药材,帮了不少人。以至于那些成绩比他好太多的同科,也是恭恭敬敬,十分客气。

大家伙在晚饭之后,凉风乍起,就凑在一起,畅谈无忌,开心聊着。

在一群人里面,包括陈迪,也加入其中。

“上位和张相此来,意在崖山,我一个商人,懂得倒是不多……只是听说宋少帝死在了那里,似乎十分悲壮?”陈迪的目光看向了江柯,期待着他的看法。

“确实十分悲壮。”江柯沉吟道:“彼时临安失守,五岁的宋恭帝投降元廷。可忠义之士,人心不死,杨淑妃在国舅杨亮节的保护下,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逃出临安,南下联络义士,企图继续抗元。他们先去的就是福州,随后元军杀至,再去泉州,彼时泉州商人蒲寿庚不许宋室君臣入城,相反还屠戮赵宋宗室,反戈一击,卖主求荣,卑鄙无耻!”

陈迪骤然一惊,忙道:“我听说这个蒲寿庚是色目人,元廷很赏识他?蒲家后人荣华富贵,绵延至今,依旧显赫!”

这时候围拢过来的人多了,包括卖假书的,他突然跳起来,“我也听说过,蒲家无耻,出卖宋室。咱们该上书吴王,以后进入泉州之后,要把蒲家上下,悉数贬为奴仆,男人为奴,女人为娼,生生世世,永远下贱。让千人踩,万人踏!最好,最好再立个跪像,就像对付赵构那样,才能解气!”

别看这小子嘴臭,但是这个主意却得到了大家伙的赞同,背主投敌的无耻之徒,谁都是蔑视的。

大家伙纷纷嚷嚷着,要给宋室报仇。

但是人群之中,也有人微微摇头。

这个表示相反意见的,名叫朱同,他有个大哥,叫朱异,而他爹正是朱升。

陈迪笑道:“小朱学士,你有什么高见?说说吧!”

朱同略沉吟,就说道:“蒲家无耻无德,理该受到报应,怎么处置,我都没有说的。只是我反对为宋室报仇,赵宋之亡,虽然忘在蒙古人之手,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争气。依我之见,这个国家该亡!”

“何以见得?”陈迪好奇问道,其他众人虽然通过了考试,但每个人的文化水平千差万别,诸如那些商行的老账房,甚至是庙里的和尚,这样的出身能讲明白南宋之亡,也是难为他们了。

朱同就说道:“别的不说,灭宋的急先锋,便是降将范文虎,此獠不听节制,大战临头,竟然还争权夺利,沉迷享乐,饮酒作乐,只知道跟贾似道吹嘘……待到交战之时,一败再败,命他接应,结果竟然因为鸟鸣,误以为元军杀至,便一退三十里,坐视友军全军覆没!”

“如此无能之人,竟然靠着贾似道庇护,襄樊兵败之后,只是降一级而已,还镇守坚城安庆。随后元军杀至,又举城投降!反过来成了元廷打手,灭宋先锋。赵宋一朝,早就没有什么是非曲直。”

“再有临安陷落之后,残余的文臣武将,汇合兵马义士,一路逃到了岭南之地,试图聚拢兵马抗元。然则此时,几位重臣内斗不止,文丞相被驱逐,陆秀夫和张世杰受到打压……越是外敌压境,越是生死存亡,风雨飘摇,就越要防范自己人,就越是不能捐弃前嫌,同仇敌忾。赵宋之亡,四成亡于蒙古,六成亡于内斗!这就是我的看法!”

朱同本是个温文尔雅的,可说起赵宋之亡,竟然也慷慨激昂起来。

在场众人也是认真听着,好些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灭宋的急先锋竟然是个降将……也头一次听说,原来大忠臣文丞相还受到了猜忌,被驱逐了。这样的忠臣都得不到重用,赵宋之亡,也就情理之中了。

给这么一群自己作死的人报仇,似乎情理上当真有点说不过去。

但是面对这么個情况,又该怎么看呢?

咱们大家伙千里迢迢,舟船劳顿,直奔崖山,瞻仰古战场,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惋惜赵宋之亡,还是反抗元廷残暴?

到底要怎么定调子,此行的重要性在哪里?

史册昭彰,海天壮阔,又该如何看待前人?

大家伙开始讨论激烈,但渐渐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江柯和朱同,全都低下了头,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

其他众人说了一阵子,也理不出个头绪,索性闭口不言,只有卖书的还不服气,“你们就是迂腐,讨论是非对错干什么?孔夫子尚且为尊者讳呢!要我说啊,大不了修史的时候,用春秋笔法就是了。大宋朝君极正,臣极贤,将士忠勇,舍死忘生。然则运终数尽,不敌天命。如果还觉得惋惜,就多说说二十万人,以身殉国的壮烈,让后人感动流泪,也就够了。”

“你闭嘴!”江柯怒了,“千秋史册,岂容你随意胡言乱语?小心我抽你!”

卖书的吓得一缩脖子,但还不服气,哼道:“你说我胡言乱语,可我读了写史书,也都是这个调调儿,可见古人也都是这样糊弄罢了!”

江柯真想揍他了,偏偏朱同却叹道:“这话说得也不算错,最后归结到天命运数也就是了,可是过去几年,张相几次写文章,说天意即民心,已经推翻了天命之说。如果咱们也还是如此归结赵宋之亡,显然就浅薄了。我想张相此来,必定是有高论。咱们或许可以期待。”

期待张希孟能给出什么高论吗?

此刻的中军大帐,重臣云集,同样也在激烈讨论着,令人诧异的是,刘三吾赫然在列,同时在场的,还有几位岭南的儒者。

摆在他们面前的东西,正是张希孟给朱元璋写的那份几万字的东西。

众人不断传看,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哪怕已经习惯了张希孟犀利的宋濂等人,此时也是陷入了震惊之中。

而刘三吾已经是坐立不安,惊得站起来。

他犹豫了再三,才鼓足勇气道:“张相,我,我以为此论不当,不该这么说的。”

听到这话,高启几个就要站起来反驳,张希孟却笑呵呵道:“今天请大家过来,探讨此事,就是为了反思过去,筹谋未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大可以说出来,开诚布公,言者无罪!”

“张相,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斗胆请教……文丞相,陆秀夫,还有无数忠义赴死之人,他们皆是士大夫,张相又为何要鄙薄士人?千年来,士人上佐天子,下理万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历朝历代,名臣辈出,先贤不断。道统得以传承,文脉得以延续,皆赖士人之功,便是在这个大帐之中,名臣鸿儒,也是所在多有,我怕张相之论,会,会伤了天下人心。”

刘三吾说完,还仔细看了一圈,希望得到回应,但是很不幸,朱升绷着脸不言不语,宋濂也只是皱眉头,还在频频看着张希孟所写的东西,隐隐约约,他似乎有所领悟。

“我要说的不是某个士人,而是士大夫这个群体。”张希孟沉声道:“自秦汉隋唐以来,士人地位不断提高,到了赵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此时此刻的士人,也不再是以天下为己任,保全名声,保护家族,已经成了大多数士人内心深处的最根本想法。太平的时候,家国天下,固然还能两全。可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多数士人先想到的必然是自己。屈膝投敌,尚且可以继续荣华富贵,若是名声败坏,失去官位,则万劫不复。在这个当口,士人们往往表现得党派之争更加严重,内斗不休,互相攻讦,视彼此为寇仇!”

张希孟的这番话可谓是很不客气,刘三吾想要反驳,但是却发现不少人竟然点起头来。道理也很简单,史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每当亡国大祸临头的时候,士大夫一直要求维持大局,维持体统,祖宗之法,轻易不可改变,彼此撕咬更加剧烈,党争凶悍,彼此视为寇仇。如果能把内斗的三分功力拿出去对付外敌,只怕都不会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