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只是可惜,有些建筑从外面看,已经有些损坏,里面只怕更加不堪。
说实话啊,在来到书院之前,张希孟对朱熹还有种种的想法,打算来一场彻彻底底的鞭尸,酣畅淋漓的大胜。
将朱熹这个老贼彻底扫入历史的垃圾堆,将理学一举埋葬!
可是走在这个书院里,张希孟仿佛感觉到了一股亲切的气息,仿佛老朋友在低声呼唤,山泉叮咚,鸟鸣阵阵,风送花香,山色微芒。
“这地方大约神仙也住得了,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书院啊!”
高启等人见张希孟不停点头,还衷心赞叹,他们都瞪大眼睛了,不对劲儿啊!
“张相,你看这地方很好?”
张希孟笑道:“难道不好吗?要是用不着处理政务,管那么多俗事,我真想在山间读书饮茶,自在出尘啊!我跟你们讲,这山间的空气都是清新的,能延年益寿,可比金陵人声鼎沸强多了……对了,朱熹活了多大岁数?”
“七十一岁。”高启老实回答。
张希孟大为惊异,“不应该啊,在这里怎么也能活过孔孟啊!”
孔子七十三,孟子八十四,这是圣贤才有的寿数,放在古代,绝对高龄,堪称人瑞。所以才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说法。
朱熹才活七十一岁,的确少了一些。
这时候叶琛咳嗽道:“张相,朱熹晚年卷入党争,韩侂胄打击道学,驱逐赵汝愚,罢免朱熹。监察御史沈继祖趁机诬告,列举了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六大罪状,还捏造了朱熹诱引尼姑,以为宠妾的谣言,请求宁宗学孔子诛少正卯……朱熹晚年颇为艰难,足疾发作,左眼瞎了,右眼几乎失明。可即便如此,他也奋力著书,只求传承道统,后继有人。”
张希孟微微一怔,也很快想起来朱熹晚年的遭遇……其实单看这一段,还真是挺让人唏嘘的。
众所周知赵宋一朝,盛产党争,北宋如此,南宋如此……偏偏宋代文人又喜欢讲学,结果就是讲学往往和朝政搅合在一起,成了一锅粥。
朱熹中进士之后,官职不高,一直在地方辗转,讲学著书,教导弟子门人……这段时间的朱熹,应该是很逍遥自在的。
偏偏到了晚年,六十多岁,经赵汝愚举荐,入朝给皇帝讲学,结果这下子一脚踏入是非圈子,不但被贬官,苦心打造的理学,也被列入伪学,直接查禁。
朱熹也在病痛纠结之中,抱病离世。
讽刺的是因为后世对理学的鄙夷,连带着厌恶起来朱熹,随后又把当初诬陷朱熹的罪名拿出来,扣在了朱熹的脑袋上。
朱老夫子到底是冤枉,还是不冤枉,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讲了……那些罪名他的确没有干过,可偏偏理学又是从他手上发扬光大的。
如此说来,原来理学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了显学,期间甚至被当做伪学查禁,朱熹老夫子也是晚景凄凉。
张希孟唏嘘感叹了一阵,他们正好到了一处院落,一口古井,一个石桌,有几个零落的石墩。
张希孟随便坐下,又对几个人道:“你们说,当年朱熹和陆九渊,会不会就是在这里辩论的?”
张希孟不无遗憾道:“只可惜,今日的学堂,萧条冷落,也没有名家鸿儒,不然坐在这里,一起辩论学问,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是的,张希孟和众人步入书院,一路上都没见到人。
显然是躲避战乱,人都逃跑了,书院也没人打理。如果再过几年,房倒屋塌,遍地瓦砾残垣,还未必能领教当初朱熹讲学之地的风采。
张希孟甚至有重建书院的冲动。
高启等人发现张希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也有些失望,便不甘心道:“张相,没想到白鹿洞书院人去楼空,没有可以辩经之人。既然如此,不如张相就在这里讲学吧!”
徐贲也道:“是啊,把路上没讲完的东西说完,白鹿洞书院之败,正是理学衰败,新学当起之时,张相责无旁贷啊!”
孙炎也忙着躬身道:“他们说得对啊!”
“对你個头!”张希孟不客气道:“任何一门学问,都有立论基础,自成体系。我虽然不喜理学,但是让我平白无故就胡乱抨击,那不成了泼妇骂街了?说到底还是要先知人、知事……你们要是有空,四处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书稿。”
原本兴匆匆的学问之争,瞬间变成了抢救文化古迹了。
几个人分头行动,转了一圈下来,他们发现书院的确空了几年,青砖瓦舍还在,但是窗户明显被虫食蚁蛀,瓦片也都漏雨了,外表看着还行,实则却是不堪用了。
他们找到了藏书室,却发现书籍早就搬空了,只剩下几个残破的木架子。
也不知道是被书院的人搬走,还是让临近的百姓弄走,反正不剩下什么了。
几个人找了一圈,只是搬了几块木板回来,放在了张希孟的面前。
“张相,纸是没有了,只有这几块木板有字,似乎是当初的学规。”
张希孟一听,立刻站起,走过来把木板放在石桌上,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别如左: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
张希孟早就看惯了古文,而且这些句子也不晦涩,大约就是说学习的顺序也有五条。广博地学习,审慎地发问,谨慎地思考,明晰地分辨,忠实的贯彻。这就是学习的顺序。学、问、思、辨,四者,是穷究事物的道理方法。
张希孟略看了看,就忍不住道:“博学,发问,思考,分辨,贯彻落实……这不正是我一直主张的东西吗?不光治学,理政抚民,也要广泛了解情况,提出问题,思考分析,拿出方案,然后进行落实……这真是朱熹倡导的?”
众人一起点头,“确实是朱夫子主张的。”
张希孟忍不住又往下看,“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别如左: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右修身之要”
这几句是接着上面继续阐发的,要如何忠实的去贯彻落实呢?就要知道修身、处事、接物的原则,也有各自的要领。说话忠诚信实,行为笃厚恭敬,制住怒气,抑制私欲:改正错误不断向善。这是修身的原则。
张希孟看了又看,说实话,他真的挑不出毛病,而且扪心自问,他还未必达到这个境界。
再往下看,“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
看到这句,张希孟简直忍不住拍手称快了,朱熹主张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匡扶正义而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都是为了明辨真理而不是为了一己的功名。这话简直说到了张希孟的心坎上。
“你们看看,朱熹说做事是为了义,而不是为了利……试问天下士人,又如何可以兼并土地,蓄养奴仆,躲避田赋徭役?又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贪得无厌,放任百姓受苦,国家困顿?”
“我看朱熹讲得很对啊!理学中人,实在是有负朱子教诲啊!”
众人一起瞠目,张相啊,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说一套做一套吗?
第三百六十章 大哥,我还活着!
张希孟从白鹿洞书院回来,预想中的激烈争吵,并没有发生。恰恰相反,张希孟将得到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拿到了自己的书房,竟然苦心研究起来这让高启、徐贲等人大为不解,张相之前的种种说法,已经将理学的根都给扬了。怎么去了一趟白鹿洞书院,什么人都没见到,就变了样子?
难道说在白鹿洞有朱熹的魂儿,两个人隔着几百年交锋,张相失败了?
不行啊!
咱们不能认输啊!
高启就想冲进去,奈何孙炎立刻拦住了他。
“我说你们稍安勿躁行不,老实等待,把心放到肚子里。”
高启咬牙怒道:“这么大的事情,学问之争,我如何放心?万一让理学死而复生,你不怕吗?”
怕?怕什么?”孙炎呵呵一笑,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我啊,就是一个卑微的茶具,用来盛放张相公芬芳的思想,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你是无心之人!”高启气得怒骂,孙炎却是坦然受之,丝毫不理会。你们这帮人啊,是不了解张希孟,还真以为他会跟朱熹有什么共鸣啊?
看样子多半是能利用朱熹罢了,老头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被人当成工具,真是可怜啊!
张相也是下得去手,一点不知道尊老爱幼!
孙炎暗暗腹诽着。
张希孟自然是毫不介意,朱熹的脑袋,你们大儒摸得,我就摸不得?
我不但要摸,还要把他摸秃了。
朱熹是个什么人呢?
首先他大约是个很会读书的人,毕竟本事不行,也没法在十九岁就考上进士啊!
但是你要说朱熹是个顶级学霸,也稍微有点勉强,当然了,只要能考上进士,就该属于学霸中的学霸,但是在这些人里,还要看谁更霸道!
朱熹是第五甲第九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说是同进士,其实就是不同。
朱熹初入官场,只是担任县主簿,起点并不算高。。
属于那种混入了士大夫的圈子,但是却在五环以外的尴尬处境。
如果不出意外,朱熹也就是混到知县,知府一类的官吏,一生碌碌无为,除了能给家里留点金钱田产,别无成就的寻常士人而已。
但很快朱熹就找到了他的路子,走正统进士官,治国平天下不行。
那咱从治学入手啊,朱熹在县内兴学,随后他又拜入了李侗门下,成了二程理学的正经传人。
注意,这个身份真的很重要,朱熹虽然没有在学历上拿到顶级,但是在师门选择上,却是捏得死死的。
而在此后,朱熹越发扬长避短,官场混不好,咱就做学问。从某种程度上讲,朱熹不是天才,但是他很会读书,也很有总结能力。
他不是苏轼那种,老天爷拿着饭勺子,追着屁股后喂饭的天纵之才。
但在不断的读书之中,朱熹的学问日渐精深,他开始总结二程之学,推陈出新,著书立说,广开山门,讲学教书,
以至于成就一代鸿儒……
都是门人弟子不好,只要找回孔老夫子的真心原意,就能如何别这么天真了,如果这么想,你就被骗了。
朱熹老夫子可不光会读书,会写书讲学,人家还会做生意…朱熹曾经创立了社仓,说白了,就是仿效王安石的青苗法,他向老百姓借粮米,收取利息朱老夫子先是在常平仓借了六百石米,经过十多年的经营,社仓积粮达到了三千一百石,简直是名利双收啊!
最有趣的是朱熹总结自己社仓法和青苗法的不同,说一在乡间,一在州府,一由民办,一由官办。
也就是说,青苗法是朝廷贷给了州县的百姓,而他的社仓法,是由士绅君子人,贷给乡里的百姓。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好说,反正朱老夫子给士绅们探索出一条如何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好路子,果然是江南大儒,
士绅表率!
说得再多,朱熹都是一屁股坐在士绅地主这边,而且还苦心孤诣总结了程朱理学,按照张希孟之前的总结,这东西就是个怪胎毒瘤,从根子上,就是有问题的。
但是呢,话又说回来,理学有问题不假,但是朱熹治学的能力,读书的水平,论述的逻辑,还有太多可以借鉴的。
长希孟想要自成一家,却是有太多的短板,其中最紧要的一条,就是他的思维模式和现在大多数读书人不一样,
该怎么切入,如何让人们接受,成了张希孟的最大软肋。
毕竟能接受张希孟想法的,都是饱读诗书,已经有了相当基础的,不管是朱升、刘基、还是高启、徐贵,他们都是这类人。
可是张希孟总不能指望着天下人先学好了孔孟,又装了一脑子理学,然后幡然悔悟,成了他的忠实弟子吧?
很显然,这就不现实。
没有法子,只能从朱熹的学规下手了张希孟虽然没有刨了朱熹的祖坟,但他决定把朱熹收编了,把理学也吞了…貌似更狠了!
张希孟摆弄着白鹿洞书院的学规,前面提到过一些了,在这里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
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
这几句话就是阐发纲常,并且把尧舜搬出来,说是我们学堂教导学生,正心修身,讲得就是父子,君臣大义,讲的是三纲五常。
吧?张希孟看了半天。貌似没有什么问题,他要是讲学,也不能说教人家父子不和,君臣屠载,夫妻打架,兄弟反目这差不多就是一句无可挑剔的废话,全看怎么理解了。
张希孟又沉吟了一会儿,他把夫妇有别拿了出来,随后在后面写了一句,有别无差。
男女不一样,这不是废话吗,谁不知道?
可夫妇有别,这一個别字,就等于承认男女不同,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只是附属品。
而张希孟在后面加上了无差二字,立刻就变了一个意思,夫妻虽然不同,但是在法律地位上,却是相同的,女子也享有财产权.
张希孟看着自己的注释,竟然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大儒的快乐啊!
其实这句话原本出自孟子,朱熹拿过来,充当白鹿洞书院学规,等于是借着圣人的嘴,说出自己的主张。
而张希孟重新注解,等于又把圣贤拉到了自己这边。
至于孟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我认为你说了什么,那才重要!
一句话,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
张希孟成功破题之后,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这句话出自中庸,属于读书的过程…而张希孟在后面添了四个字:知行合一。
他当然知道这个笃行之可不是实践的意思,他也知道,主张知行合一的那位,也没有实践的意思,但是现在解释权在我手里,我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张希孟在短暂沉吟之后,就挥笔写道:“吴王开科取士,入仕举子,首先在各部历事,积累经验,学习本事,便是由学入问的过程,思之、辨之,而后将所得用在辅国治民的行动中,便是笃行之,便是知行合一。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读书人口不言利,身不牟利。入朝为官,侍奉圣主。不兼并田亩,不逃避赋役,为万民之表率,国家之栋梁。表里如一,堂堂正正张希孟一路注释,把朱熹的一篇学规,改的是面目全非,朱老夫子的棺材板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为了防止朱熹诈尸,张希孟在后面自己总结了一段…千百年来,种种主张,所在多有,华夏俊杰,才智之士,
什么没有提出来过?
但是有太多东西,仅仅是提出来,留在书本上,挂在嘴边上,却从来没有身体力行。
盖因为学问和现实分开,不能将书本和实际连接…仆以为,一个人有报国之心,又是饱学之士,还赞同兼并土地.三者最多得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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