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水手上船,扬起风帆,大船终于动了。
朱元璋和张希孟一前一后,踏着跳板上船,老朱迈着大步,直奔最顶层甲板,张希孟也只能在后面跟随。
但是他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心惊肉跳,这么一艘破船,鬼知道还能撑多久,万一裂开了,他和朱元璋掉到江里,可就乐子大了,没准还会成千古笑柄。
和张希孟的提心吊胆不同,朱元璋步子迈得极大,矫健有力,丝毫没有迟疑,他到了最顶层,找了一把椅子,直接坐下。
船头上陈汉的旗号去掉,已经换上了朱红的大旗。
这时候张希孟也赶了上来,老朱让他坐在自己的旁边,大船开动,江风猎猎……老朱举目眺望,眼见水天一色,江山无限,忍不住大笑起来。
“张先生,你知道咱想什么吗?”
张希孟怔了怔,脸色微微苍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临深渊,如临大敌,临渊履薄,战战兢兢!”
朱元璋稍微怔了怔,却也伸手,抹了一下额头,指头上隐隐有一层汗水。
“先生,咱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可咱却不能跟别人说。坐在这个位置上,老虎吃了人,还能打盹儿,你说咱能打盹儿吗?”
张希孟盯着朱元璋,发现他的额头鼻尖,果然带着汗珠。还以为老朱已经百炼成钢,谁能料到,他也有软弱的一面。
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像一个大活人,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史册上的洪武皇帝。
一念及此,张希孟竟然也放松了不少,脸上还带着笑。
“主公,你坐在这艘楼船上,是想感受陈友谅之败吗?”
“嗯!有这层意思,不过咱也是想提醒自己,楼船虽大,却毁于麻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在手握几十万大军,治下千万百姓,又刚刚击败强敌,正是该意气风发,吞吐天下,席卷江山的时候。可偏偏咱高兴不起来,内心反而惶恐不安,战战兢兢。”
朱元璋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突然指着脚下的船板,低声道:“先生,咱和陈友谅站在了一样的位置上,咱怕咱的治下,也如这艘船一般,看起来风光无限,高高在上,实则四面漏风,不堪一击啊!”
张希孟悚然,他曾经很努力提升朱元璋的格局,让他看得更远,懂得更多,千方百计寻找书籍,让老朱能够多读一些东西。
到了今天,张希孟万分确定,朱元璋的心胸格局,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或者说,他已经拥有了帝王之心,而且还是要开启一朝的圣君雄主之心!
君臣对视,朱元璋神情凝重,俯身道:“先生,你可能告诉咱,该如何当一个皇帝?”
张希孟愕然半晌,正要开口,突然有人从下面跑上来,慌里慌张大叫,“上位,不好了,船底漏水严重,请上位速速换船!”
“不换!”
老朱怒吼道:“你们想办法,咱和张先生有更紧要的事情谈,在谈完之前,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别跟咱说!大不了一起在江里洗个澡!”
手下人被弄得没脾气,上位一直挺好说话的,今天怎么这么轴啊!
没办法,只能玩命了。
水兵们用棉麻胶漆,一切可用之物,全力弥补漏水的缺口,另外又想尽办法,保证楼船稳定,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上位和张相掉江里头,那样他们也就别活着了。
“先生,情况紧急,虽然算不上生死关头,也容不得废话。先生请说,咱们该怎么办?这个皇帝要怎么当,这个天下要怎么治理?”
朱元璋目光闪烁,死死盯着张希孟。
面对着老朱,压迫感扑面而来。
脚下的破船,提心吊胆。
大捷的喜悦,已经没剩下多少。
反而是心惊肉跳,颤栗悚然。
张希孟忍不住咬牙切齿,好你个朱重八!
你是真的狗!
为了逼我说话,用得着做到这一步吗?
“主公,臣现在也没有想太多。”
“想多少就说多少,咱爱听。”老朱丝毫不想放过张希孟。
“那,那臣就只能勉为其难了。”张希孟咬着后槽牙,“臣提出三次兴起,划分三个千年……三代之时,华夏之地,不过是长江黄河之间罢了。秦汉一统之后,南至岭南,东至大海,西到西域,北达瀚海荒漠……这就是天下的极致,另外还有一些属国,自不必说。”
“主公要想开启新的千年大业,首先在疆域上,必须大大超越前朝,有巨大的突破才行。臣以为元廷西征,灭国无数,正好给了我们进取的方向。但是我们却不能学元廷只知道征服杀戮。我们要有更巧妙的办法,传播华夏文明,扩大中华影响,把我们祖宗留下来的疆域,大大增加,如此才能说是华夏第三次兴起,不然只是承袭汉唐而已。”
朱元璋默默听着,其实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元廷疆域辽阔,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只是当时还没有那個条件。
现在老朱意识到了那么一点点可能,张希孟的话,让他怦然心动。
“能说的跟具体点吗?”
张希孟略微沉吟,突然身下传来微微断裂之声,张希孟的心头一惊,只能快速道:“臣只是想到天下英雄豪杰并起,与其留在中原自相残杀,不如把他们放出去,开疆拓土。便是,便是主公手下的文武之臣,也大可以如此。把他们派去蛮荒之地,开拓进取。彼时主公君临天下,八荒之君,皆是中华之人,百国百族,皆读华夏之书,奉行华夏之治。也不必天下皆是如此,只要有数个中原那么大的土地,能变为华夏之地,主公之功,便足以比肩秦皇,重兴大业,足以光耀千秋。”
老朱听到这里,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哈哈哈,咱早就觉得先生所言华夏第三次重兴,似有太多不尽之处,今天你总算肯说了一些了。咱如今还没有彻底击败陈友谅,拥有疆域也不过两省而已,先生就能想到这么远,咱着实没有料到啊!”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气咻咻道:“主公既然知道拥有疆土有限,实力还远远不够,又为什么要逼着臣说这些?”
老朱忍不住微微一笑,“先生,你这么聪明,怎么还跟咱装糊涂啊!这么大的一场胜利,咱喜不自胜。麾下文臣武将,有功之人,如何封赏,总要有个定论吧!你让咱给高官厚禄,给封妻荫子……总觉得和先生的主张,未必妥当。咱心里也有些不通畅的地方。所以只有在这个地方,借着这艘楼船,向先生讨个主意。请先生放心,这些话,便是王妃也不会知道的。”
张希孟暗暗冷哼,多谢体谅,但是你大凡弄出点标新立异的主意,谁不知道跟我脱不了干系。
不过从老朱的话来看,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免死金牌了。
估计自己也不用面对催命符了。
目标远大,胸怀天下,所有的文臣武将,也别觉得快要到了享受的时候,更不要放纵自己,为所欲为。
大胜之后,最大的危机也算是有了解决办法。
不亏!
张希孟心下放松,却突然又听到了更大的断裂声,他吓得一跃而起。
“主公,这破船要是沉了,什么宏图大志,都成了过眼烟云,咱们快点想办法吧!”
朱元璋哈哈大笑,“先生啊,你怕什么?楼船这么大,在船尾咱准备了两艘小船……若是确实撑不住,咱早就弃船了。”
张希孟怒火中烧,气得不行,果然,人要当皇帝了,就没有半点好心肠!
他心放下来,船只有惊无险,终于到了湖口。
此时经过夜里的大战,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东方天空,明亮万里……张希孟深吸口气,踏着跳板,登上了南岸土地。
“主公,这艘楼船留下来吧,放在这里,做个纪念……也好警醒后世子孙,不至于重蹈覆辙。”
朱元璋心中一动,用力颔首,“确实该给子孙们一个教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圣君贤臣
这一艘楼船,载着张希孟和朱元璋,到了湖口大营,龙骨处几次断裂之声,以至于无可救药,船只断裂,江水涌入。
所幸离岸边不远,便搁浅沙洲,到底没有出现意外。
船上水卒无不捏了一把汗,幸好没事,不然大家伙怕都活不了了。
但很快就有了说法,说是楼船在江中心的时候,就已经断裂,一条赤色巨龙自江底浮起,对船上水手道:九天真龙过江,吾当渡之。
说罢老龙附身船底,托着楼船渡江。
这个说法算是给了老朱面子,把他说成了真龙天子。
但很快又有另一种说法,说是见到一员大将,骑神驹,提长枪,自东而来,对人言说,他奉东岳仁圣大帝法旨,为酬谢恩公而来。
说罢此人挥动手中长枪,劈开长江,送楼船过江。
甚至有人传言,说见到此人身后一杆大旗,上书精忠报国四个金字。
毫无疑问,来的人正是东岳十太保之一旳岳元帅。
张相大笔写文章,剖断百年前冤屈,明是非,辨忠奸,赵构一跪,华夏重兴。岳爷爷最是爱护百姓,知恩图报。
他冤死之后,魂归东岳,被敕封为东岳十太保,坐镇泰山,保华夏安康。
岳爷爷人人敬仰,自不必说,东岳大帝也知道了张相?
怕是日后张相也要位列仙班,执掌人间福祸啊!
是啊,张相就是姜子牙转世,辅佐圣主,要开八百年太平的。
听说张相白天辅国治民,晚上还要去东岳泰山,和包拯一样,处理阴司冤狱,那叫一个忙啊!
伴随着捷报所至,种种消息,沸反盈天,到处都是。
比这个离谱的还有许许多多,根本说不清楚。
神话传说,是个很有趣的东西。
尤其是华夏神话,且不说盘古开天,也不说后世洪荒神话……单是历代不断完善的神祇就数不胜数。
和佛门不同,道教认为东方是万物生发之地,泰山是五岳之首,因此凡是死去的人,都要去东方,归东岳仁圣大帝管理。
在五方设立捉鬼大帝,幽冥天子,十殿阎君,四大判官,还有神通广大的东岳十太保。地方上还有城隍,土地……整个一套行政班子。
如此编织神话世界的情况,放眼所有古文明,还真是仅此一家。
别的神话故事,神明多是亲戚,所谓的神话传说,大约就是亲戚间的内斗,如果血脉不够,哪怕是人神结合的后代,也没法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神。
但是在东方大地上,就走了另外的路子,神仙多是凡人做,生前表率天下,死后亦为民做主。
人世间没有公道,死后有包拯、钟馗、崔判官等人,给你伸冤昭雪,受封成神。
大约这就是东方的浪漫。
当然了,这些神话传说,也有更丰富的内涵,比如长江龙王托着朱元璋过江,就代表民间已经认可了他君临天下的身份。
毕竟在乱世群雄之中,朱元璋是最有王者之气的那个,伴随着湖口大捷,更是铁板钉钉。
有明君,就必然有贤臣。
尽管张希孟一直淡化他的存在,不希望弄成只知张希孟,不知朱元璋……他的努力成功了,但也仅仅成功一点点。
身在官场,或者读过书的人,大约都知道张希孟的情况,他属于朱元璋的智囊,负责制定大政,思考全局。
但真正掌握在张希孟手里的权力并不多,也没谁会觉得张希孟能窃据朱元璋权柄。从这点上,张希孟是成功的。
可让人哭笑不得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套路里,周文王有姜太公,刘皇叔有诸葛亮,吴王身边也该有个活神仙才行。
很荣幸,张希孟就被选中,民间组织决定了,让你来担负这个光荣使命。
张希孟对此倒也不是没有任何警觉,他希望能够产生一套新的东西,取代原来的东西,取代圣君贤臣,老天庇佑的这些千百年的套路。
虽然这些套路有可取之处,但是官方应该有更好的东西才行。
譬如说这艘楼船,张希孟觉得可以做更多的文章。
朱元璋的眼光是很精准的,陈友谅从一个小卒,几年之内,坐拥数省兵马,雄踞天下,势不可挡。
可转瞬惨败,千艘楼船,付之一炬,几十万大军,所剩不多……这样的例子难道还不足以警醒后人吗?
国家就如同这艘楼船,断然不可以外面看着光鲜,内里却是积弊丛生,经不起撞击。
一个国家,要有稳固的根基,而这个根基,就在于百姓,在于人心。”
朱元璋把自己置身危船之上,也不只是逼迫张希孟而已。他也是要提醒自己,还在一艘危船之上,切莫觉得此战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就可以安享富贵,就可以放松部下。
不行,绝对不行!
朱元璋在问张希孟,也是在问自己,到底要如何,才能君临天下?
“末将拜见上位。”
徐达单膝跪倒,向朱元璋行礼,随即抬头道:“回上位的话,卑职无能,尚未追上陈友谅,此贼或许已经逃跑,请上位责罚。”
此刻大战尚在继续,诸将犹在追杀,徐达带着烟火,疲惫中带着兴奋,兴奋中还有那么一点遗憾。
朱元璋含笑伸手,俯身把徐达拉起来,拍了拍他。
“不用说陈友谅了,那是小事……你这一次领兵大破陈军,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战功,咱要好好赏你啊!”
老朱盯着徐达,笑呵呵道:“陈友谅即位汉王,就封了张定边为太尉,张必先为大将军,如今你才是区区都指挥使,确实是低了一些。”
徐达微微一怔,面色渐渐严峻起来,“上位,末将,末将不敢居功,而且末将还有几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老朱一笑,“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
徐达又思索了一会儿,正色拱手,慨然道:“如今一战,虽然重创陈军,到底未能全功。江西湖广,尚有辽阔土地,未纳入上位治下。更何况元廷依旧雄踞北方,中原未复,华夏未兴,便是苏州等地,也在张士诚手里。”
徐达肃然道:“冠军侯霍去病曾经言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末将斗胆言说,华夏不兴,谈何封赏?”
朱元璋心中感叹,忍不住轻笑道:“这话说得很有气魄,不愧是咱的神将!”
老朱竟然以神将呼之,徐达只觉得心中热血奔涌,却也急忙道:“末将这几年,受上位督促,有张相点拨,着实读了几本书,也明白了一些道理,这话是发自肺腑,末将,末将也有青史留名之心,比肩名将之志,还望上位体察。”
朱元璋见徐达披肝沥胆,所言皆是心里话,越发欣喜。
话说这些年的耳提面命,总算有了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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