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张希孟连连摆手,“主公,臣可不是这个意思……还是拿江楠举例子吧,她算是才女吧人也算机灵,敢运送粮食,说她智勇双全也不为过,又在王妃身边历练,做事严谨。这样一个人,放在度支局,统计财政,监察百官,按理说是足够了。但是主公可曾想过,这么一个女子,她能承受得了人头滚滚吗?她能接受血流成河吗?”
朱元璋绷着脸道:“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无法心坚如铁啊!”
张希孟却是微微摇头,“主公,要让臣说,这跟男女没关系……便是一个须眉男儿,一时间手握大权,生杀予夺,也未必能把持得住。”
老朱眉头跳动,想了想自己身边旳这些人,终究还是点头承认,“先生所讲有理……你的意思是江楠不适合这个位置?”
“不是。”张希孟依旧摇头,“主公,她比九成以上的人,都更适合这个位置。只是有些情况,要告诉主公。她刚过来的时候,就盼着办案子,伸张正义,主持公道,一心急于成事。”
“这不好吗?”朱元璋反问。
“但是随着她见到王家全族覆灭,又深深惶恐,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所谓患得患失,悲喜无常,就是她现在这个状况。骤然把权力和担子加在一个人身上,不管是谁,大约都会如此。人在宦海,手握大权,就是一场修行。”
张希孟感叹道:“臣知道,主公嫉恶如仇,对官吏没有太多的好看法,自是不得不用罢了。遇到官员出错,主公也不会手软,譬如江楠这种,如果真的扛不住,再换一個也就是了。臣万万不敢说主公是错的。但是臣也想说,不管到什么时候,人才都是稀缺的。主公固然有更换百官的权力,但是主公却没法让一个人立刻具备完成使命的才能和心性。而且还有一件事,拱卫司,度支局,都察院……这些复杂监察的官署,手握生杀大权,尤其需要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然就算他们能完成主公赋予的使命,也会因为承受巨大的压力,郁积一些特殊东西,渐渐狰狞扭曲,人不像人了。”
朱元璋拧着眉头,再三思索,这才沉吟道:“先生,你说的可是酷吏张汤,周兴,来俊臣之流吗?”
“嗯……正是这些人,主公,汉唐多雄主,也多酷吏,主公可知道为什么?”
老朱稍微思忖,就叹道:“雄主自然要成就非同凡响的大业。欲成大业,自然要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张汤等人,不过是代替君父,背上骂名罢了。”
张希孟立刻点头,“主公高见,臣是五体投地……臣还想请问主公,您可是要酷吏?”
老朱怔了怔,反而笑着问张希孟,“先生以为呢?”
“我以为自然是要有的,但是我觉得不宜过多。酷吏虽然是一柄利刃,但是却容易伤敌伤己,也会人心惶惶,造成朝野不安。非必要的时候,还是少用为妙。至于监察百官的这些人,臣斗胆谏言,主公还是该如同军中将领一般,给他们上一些课,进行些教育,导正心态,明确职责。”
“譬如说国法律令,犯了什么罪,就该是什么下场。处置了这些人,又挽回了多少损失,产生了什么效果……归结起来,就是要让官员们清楚,他们干这些事情的价值,坚定他们的信念,明确他们的职责权限。臣倒不是觉得这么干了,就能让每个人都成为清官干吏,只是想保证大多数人,都能忠心主公,尽忠职守。这样一来,就算偶尔有混账之徒,辜恩负义,败坏国典,主公也大可以从容除之,不至于造成朝野动荡。”
朱元璋一直听到了这里,终于心有所悟,明白了张希孟的意思。
简言之,就是张希孟觉得朱元璋过去对待官吏太过粗暴简单。
安排上了位置,给了权力,让你去做事。
行了受赏,错了受罚。
犯罪了就杀头,严重的剥皮楦草。
这个方向自然是没错的,但是有些过于粗暴,把每个人都当成了工具……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和一般的工具不同,人有复杂的感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张希孟讲的不是把官员当成祖宗供着,也不是当成单纯的牛马使唤。而是看成一个个的大活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憎。
拿到了权柄会激动膨胀,看到了死亡会惶恐自责。
该如何让这些人适应手上的工作,摆正自己的位置,更好履行职责……归根到底,虽然身为官吏,依旧需要教导培养,鼓励提高。
这也是张希孟从江楠这个人身上,发觉的最大问题,女子为官,最大的问题不是世人议论,也不是什么风俗教化,男女大防……真正要命的是如何让女人顺利完成身份转化,从一个服从者,变成一个掌握权力的人。
同样的道理,也适合那些寒门子弟,初入官场的菜鸟。
当初凿壁偷光的孩子,在官至宰相之后,专地盗土,侵占四百顷良田,落了个罢官抑郁而死的下场。
写下粒粒皆辛苦的诗人,一旦掌权之后,为了口腹之欲,喜食鸡舌,一碗菜要用三百多条鸡舌,被割去舌头的鸡,堆积如山……
治国治吏,终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老朱思量再三,只觉得寓意深远,很受启发,他询问道:“先生以为该如何是好?”
张希孟道:“究竟该怎么做,臣也一时说不清,需要主公仔细探索,但是臣以为,以当下而论,我们能不能借着王家的案子,好好教育百官,从中书省,六部,度支局,还有其他衙门一起,把案情讲清楚,把这颗毒瘤剖析明确,也把其中涉及到的弊端,公告天下,让百姓都接受一次教训。尤其是国子监,各地的学堂,也让那些准备进入官场的年轻人有所警觉,避免犯错。”
“哎呦……这个主意啊!”老朱眼前一亮,一直说教化百姓,可眼前不就是上好的例子吗?
又何必翻故纸堆,找那些远在天边的例子。
老朱立刻来了兴趣,“先生以为这事要怎么办?”
“臣以为可以让刑部挑头,另外礼部,吏部,翰林院,都可以抽调人员,把这个案子讲清楚,说明白。”
朱元璋道:“没错,这是件大事情,咱一直在琢磨着,要怎么整顿吏治……本来想着砍几颗脑袋才行,现在想来,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朱元璋跟张希孟说完,心中感慨,他越发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一个人读书为官,爬到高位,并不容易。虽说愿意为官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是能胜任职位的,却是少之又少。如果能通过这种手段,保证大多数官员称职合用,就是功德无量。
朱元璋一时兴奋,他觉得应该把王家案子的卷宗都拿过来,仔细瞧瞧,寻找出可以用来教导官吏的部分。
正巧下午的时候,朱元璋原本要去骑马射箭……索性不去了,直接去找李梦庚要卷宗,顺便当面考问,看看他能不能把这事情讲好!
也是自己的老部下了,如果能行,就提拔他一下。
老朱满怀欣喜,到了李家的外面,由于是突然袭击,老朱坐着马车,穿着便服,还真看不出吴王的身份。
凑巧的是,就在老朱的前面,竟然还有一驾马车,也到了李府门外,掀开车帘,一前一后,竟然下来两个妙龄女子。
她们娇笑着扭动身形,大摇大摆直接进了李府。
朱元璋撩开车帘,露出一道缝儿,仔细看着,这俩女人断然不是李梦庚的家人,看穿着也不像是亲戚,都像是那些在秦淮河唱曲的清倌人……
瞬间,老朱的怒火就冲上来了,这破事怎么还屡禁不绝了?尤其是一国尚书,脸都不要了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丞相的自我修养
老脸都不要的李尚书,此刻拥着美人,喝着美酒,享受着双倍快乐,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了。
人这一放松,嘴也就松了。
平时小心翼翼,捧着卵子过河,生怕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可现在竟然肆无忌惮起来。
“你们两个可要好好伺候着,回头本部升任宰相,可就不是你们能伺候的……我这个人啊,就爱年轻漂亮的!”
两个刚刚二十的姑娘吓得脸色都变了,扑在李梦庚的身上,娇滴滴道:“相爷……知道你是念旧的人,可不能不要咱们啊!”
“相爷?”李梦庚一怔,其中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衫的女子娇笑道:“不是您老人家的,马上就要成为宰相了,还能骗我们小女子吗?”
李梦庚听着这话,情不自禁捏了捏对方的脸蛋,笑得更加放肆了。
“好,就冲你这个聪明劲儿,本部……本相就不会忘了你的,放心!”李梦庚笑嘻嘻道:“李相已经跟我了,要举荐我当参政,李善长这人话还是算数的,可是他在上位那里,只能当半个家,还没法一锤定音。”
“那可怎么办啊?奴家还等着伺候相爷呢!”
见女子一脸仰慕,看着自己,李梦庚半老的心都活泛起来,越发猖狂得意。
“放心吧,本相到做到,自然有比李善长更厉害的人物帮咱!你们不知道……我在修刑统,离着初稿完成没有几天了。我跟张相讲过,张相的意思是法令如何,要在实践中检验……你们听听,张相多会造词儿,一个实践,可就帮了咱大忙!”
两个女孩子盯着李梦庚,表示不理解。
“你们哪懂这里面的门道啊!张相了实践,就是要公布暂行条例,先让刑统运转起来,彻底取代元廷的法条。”李梦庚笑嘻嘻道:“别看上位登基吴王,张相鼓捣什么重定纲常……这都是嘴上着的,真正关键的还是刑统。下在的用的依旧是元廷的,只不过剔除了一些明显不合适的。只有等咱这个刑统公布了,那才算真的再造乾坤呢!”
“哎呦呦,相爷,您可真厉害啊!您倒是啊,这个新的刑统,有哪些厉害之处啊?好让我们开开眼啊!”
李梦庚就想两句,可是一看外面,天色稍微黯淡了,还要办正事呢!就大笑道:“要那个死物干什么?不管刑统怎么订,都不耽误咱享受齐人之福!来去啊,想要开大眼,见世面,瞧瞧咱李相公就是了!”
着李梦庚伸手环抱一個,气喘吁吁冲向了象牙雕花错金大床,惊得女子一声尖叫。另外一个女子还想要跑,李梦庚一把年纪,手脚还不错,竟然也给抓了回来。
此时那个绿衣女子已经坐起,对着李梦庚嗔怪道:“相爷,人都宰相位高权重,执掌江山社稷,肚子里能划船……您却还是这般猴急,让我们姐妹陪着相爷喝酒,边喝边聊……我给相爷舞上一曲,奴儿妹妹给相爷弹琴,这才是良宵啊!”
李梦庚怔了怔,笑道:“没错,这话得好!”他冲着外面喊了一声,“老王,送几个菜过来。”
外面没人回答,但似乎有脚步声,李梦庚也没在意,而是坐在太师椅上,两个美女也连忙扑过来,围绕着李梦庚,调笑欢聊。
就在这时候,突然门开了,大约是老王拿着酒菜进来了。
“就放在桌上,你退出去吧!”李梦庚头也不抬道。
对方听了命令,把几个小菜一壶酒,放在了桌上,但是却没有离去,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李梦庚。
被一道巨大的背影遮蔽,李梦庚也觉得不痛快,这个老王怎么回事,没看见我要办正事吗?
“你还不退出去!”
李梦庚下意识抬头,正好看到了朱元璋铁青的面孔,努力挤出一个无比恐怖的笑脸。
“李相公,你咱要不要听你的号令?”
“上……上位!”
李梦庚咧着嘴,从椅子上直接出溜到地上,摔得砰的一声,两个女子也吓得连滚带爬,退出去好远,匍匐地上,瑟瑟发抖。
李梦庚的脑袋完全一片空白,我在哪?我是谁?我干了什么?
瞧他这幅样子,朱元璋反而不着急了,而是把菜肴摆在桌上,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酒的颜色微微泛红,朱元璋放在鼻子下面,仔细闻了闻,又轻抿了一口。
“加了鹿血?还是你李相公会享受啊!”
完之后,朱元璋将剩下的酒水狠狠泼在了李梦庚的脸上。
啊!
这一下子竟然让李梦庚清醒过来。
“上位,上位饶命啊!”
他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朱元璋哪里看得下去,他抬起脚,拿鞋底儿点着李梦庚的老脸。
“你是跟着咱过江的老人,也见过不少生死,咱看不得的就是哭哭啼啼,没出息的德行。你干脆,别让咱费事,或许还能保住你家里人的性命,不然你的下场,你家人的下场,不会比王家好到哪里去!”
李梦庚再次愣住,片刻之后,他磕头作响,“上位,臣,臣辜恩负义,臣该死啊!”
……
朱元璋突然造访刑部尚书府邸,一下子抓了李梦庚正着,渡江之前的老人,执掌过户部和刑部的文官大员,就这么呼啦啦倒下了。
这事别朝臣了,就连两位宰相都很错愕……张希孟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对着宋濂道:“我还要让刑部挑头儿,给百官讲解王家的案子,警醒世人。没想到李梦庚自己先当反面教材了。”
宋濂一听,也是忍不住感叹,“张相,吏治从来不是小事,尤其是刚刚创业,李梦庚务必要严惩不贷。只是上位会不会迁怒张相?”
张希孟一笑,“那倒不会,起来还要感谢江提举,她早就查出了李梦庚贪赃枉法的证据,这回我给主公递上去就是了,只是李相那里,他倒是挺欣赏李梦庚的,他们又是同乡同僚,如果他要是被迁怒了,我可不会管他。”
宋濂也跟着笑了,“李相那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张希孟想了想,还是把江楠叫了过来,“还没参加过御前会议吧?”
“没有。”江楠老老实实道。
张希孟笑道:“行了,这次你就负责带着耳朵和眼睛,去感受一下吧!庙堂可比佛堂有趣多了。”
江楠乖乖答应,跟在了张希孟后面。宋濂只能无能长叹,谁让他这个人老珠黄的,不受待见喽!
张希孟跟着江楠来见朱元璋,陈李梦庚的案子。
在另一边,李善长却抢先一步,到了朱元璋这里,向老朱哭诉。
“上位,臣,臣在近日已经查出来了,是李梦庚这个畜生,买通臣身边的随从,借着从应天给臣送东西的机会,把那包龙井茶叶送到了杭州,放在了臣的案头,后来被张相拿去了,就,就引出来王家的案子,从头到尾,臣都不知情,就是被这个畜生给害了!”
朱元璋一惊,“还有这事?”
“确实,臣这里人证物证都有,而且大可以叫来李梦庚,臣愿意跟他对质……起来也是臣疏忽了,觉得是老朋友,追随臣多年,实心用事,就疏于防范,臣,臣有疏失。”
朱元璋冷哼道:“确实,你不是还要举荐李梦庚担任参知政事吗?你的识人之明呢?”
李善长骤然一愣,随即连忙道:“上位这么一,臣倒是想明白了,李梦庚是不是以为臣不知道他的手段,就有办法,利用臣身边的人,陷害臣!然后他好取而代之!”
朱元璋听到这话,竟然一阵沉吟,李梦庚那家伙信誓旦旦,以李相自居,言语之间,还颇为看不起张希孟和李善长,或许这家伙真是这么想的!
着实该杀!
“真是没有想到,李梦庚竟然如此大奸大恶,往后你要更加小心,尤其是在识人这事情上,大意不得……就连,就连张先生都被李梦庚给骗了,还要在刑统完成之后,也举荐他呢!”
“什么?”
李善长心头狂喜,我的老天啊!
原来张希孟也掉到这个坑里了!
苍天保佑,神佛开眼啊!
多少年了,从来都是张希孟欺负自己,明明自己是左相,执掌中书省,可总是比张希孟低一头。
可算是轮到他倒霉了,老李简直是比自己得了狗头金还开心。
但是表面上还不能露出来。
“上位,李梦庚修刑统还是很用心的,张相到底是年轻了些,不知道人心难测,世事险恶啊!”
朱元璋微微点头,也没什么,算是默认了李善长的法,谁还能不犯点错呢!
正在这时候,张希孟和江楠到了。
施礼之后,张希孟站在那里,江楠紧紧跟在后面,垂手侍立。
“张相,李梦庚那个畜生被咱撞破了丑事,已经下狱待查了。”
张希孟连忙道:“恭喜主公,抓获了一个蠹虫……我这里也有个事情要上奏,李梦庚在王家的案子上,有贪墨的行为,初步调查,也有十几万两之巨,又涉及田亩土地……臣以为应该重新彻查,绝不能放过这个畜生!”
完之后,张希孟把一张清单递给了朱元璋……此时的李善长,瞬间闪过一丝怪异的表情,比死了亲爹还要沮丧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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