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220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黄溍听出张希孟拔高皇帝的意思,立刻道:“既然如此,你能让天跪下吗?”

张希孟幽幽道:“天子若是不能承天治民,也就不足以君临天下!”

张希孟抬起眼皮,依旧淡定。

“我早就说过,天子承天之命,治理万民,天命至公,天子秉持公心,均分田亩于万民,万民仰赖天子恩赐,尽忠职守,君与民,天与百姓,实则一体。”

“天子就是天子,君父就是君父!身为臣子百姓,岂能逆天而行?君父有错,大可以进言劝谏!区区臣子,怎么能说天子不适合?不能君临天下?要是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是反贼了?还有什么规矩王法?”

这老头揪住张希孟,一顿猛打,说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荒唐!”

黄溍一把年纪,竟然站了起来,他胡须飘洒,眼中冒光,因为说到了这里,他终于抓住了张希孟的致命缺陷,可以展开反击了,不用被压着打。

甚至朱元璋连王位都没有坐上去。

如果此时不说,这时候不把最根本的东西确定下来,日后的机会也就不大了。

如果换到任何一个时候,张希孟就已经可以跪倒认输了,判他一个妖言惑众,发配岭南,都是法外施恩,就算是诛灭三族,也是罪有应得。

但是偏偏这就是一个群雄并起的乱世,还在攻伐战乱。

就在他瞠目结舌的时候,朱元璋豁然站起。

“天子当然有不适合的,诸如大都皇帝,昏庸残暴,敲骨吸髓,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再比如宋高宗赵构,无德无耻,残害忠良,作践华夏,名为君,实为一祸国殃民的大寇!天命若是在这等人身上,那才是苍天无眼!”

所以说张希孟对机会把握十分精准,接下来的事情甚至不用他出马了。

“黄老学士,你是说咱不该起兵,不该反对大都的皇帝,是吗?”朱元璋的声音传来,黄溍就是一怔,自从辩论开始,他就不断给张希孟扣罪名,现在骤然有人给他扣上一条大罪,还让此老有些错愕。

前面张希孟的论述就已经很精彩了,他那种娓娓道来,不慌不忙的风格,让人听得入情入理,在场的贩夫走卒,士兵百姓,一下子都明白了朱家军要的是什么。

公平二字,永远都是百姓追求的东西。

朱元璋话音刚落,旁听的百姓立刻响起雷鸣般欢呼之声,那些年轻的书生,把巴掌都拍红了,也浑然不觉。

其实这个掌声也不只是给朱元璋的。

大家伙的心都被张希孟抓住了,可是黄溍厉声驳斥,气势汹汹,又让大家伙担心,张相公说话算不算数……

而朱元璋站出来,几句话下来,斩钉截铁,立刻让所有人心悦诚服,因此才有掌声一片,万众欢腾。

面对此情此景,朱元璋也是面色涨红,张希孟能侃侃而谈,他也有一番话要说。

“咱在不久前,有人问咱,让赵构跪下去了,会不会祸及子孙,有人以此为例,挟持天子?咱不知道,但是咱知道就算不让赵构跪下,也有一大堆挟持天子的办法!借着天人感应之说,拿着祖宗家法,还有动不动就群臣联名,依仗人多势众,欺凌孤儿寡妇,这种事情,在史册上还少了吗?”

“天命变化,谁能说得清楚?正因为说不清楚,才给了一些人曲解天命,牵强附会的可乘之机。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一点,诚如张先生所言,天命在于均分田亩,照顾百姓,那天子便要秉持百姓之意,治理朝政,天人感应之说,可以休矣!”

第三百零二章 跪

朱元璋几乎是一锤定音,否定了天人感应之说。

黄溍听在耳朵里,老头几乎昏厥,他悲怆道:“天子者乃上天之子,天命所归。若无天人感应,又何来天子?吴国公,切莫听信黄口孺子之言,将来遗祸无穷啊!”

张希孟骤然抬头,目光直视老头,但他又忍住了,并未多言。

朱元璋淡然一笑,“天子者广有天下,坐拥四海,得天之号,以子为尊。咱们不也是尊称孔子,孟子吗?天子大略也是这个意思。至于说什么遗祸无穷,咱却是看不出来。”

唯独在这个时候,老头这番道理的说服力下降到了最低。

你说神话天子,可以吓唬住野心家,可以使得天下太平,那大元皇帝怎么回事?大元江山怎么样了?

只要不是睁眼瞎,谁都清楚怎么回事。

黄溍愕然片刻,只觉得心力交瘁,他就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

“吴国公,天子力出于九天之上,位尊九五之间,天下一人,贵不可言。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之徒。使四方怀有野心之人,不敢妄动。天下才能太平安宁,国祚绵长啊!”

老头苦口婆心,说实话,如果是在个太平年月,这话谁也不敢反驳。你要反驳,莫非你想当乱臣贼子不成,祸乱天下不成?

“毕竟天象要如何阐释,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说要发生日食,是上天认为天子失德,可若是日偏食,那又该如何解释?如果赶上了云层厚重,那又该怎么说?天象变化无常,孔夫子就说过,不要谈怪力乱神。拿干净利落的民心民意来说,其实不是更加稳妥可靠?还有,所谓天人感应之说,有不少人反而借天象变化,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以至于起兵作乱,为祸天下。种种行为,不消多说。”

“晚生的确见识浅薄,所知不多。。若是老前辈能有更高明的见解,那不妨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出来,让大家伙公断。晚生以为,天下之事,没有不可以言说的。说不出来,那就是其中有隐情,而且还是不那么能拿得上台面的隐情!”

张希孟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算是给足了黄溍老头面子。

张希孟发现老头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已经颤抖起来,如果继续刺激他,估计这位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因此张希孟再度站起,到了黄溍面前,深深一躬。

“前辈,晚生年纪不大,见识浅薄,但也确实知道,自古以来,就有不少文臣,借天象变化,劝谏君王,改正错误,废除弊政。这天人感应之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今主公已经意识到,天意即民意,天心即民心。如果百姓受害,自然要改掉弊政,完全不必拿事,这样岂不是更干脆直接吗?”

所谓天人感应,其实是有些违背孔夫子主张的,之所以会产生,或许跟人们对上天存在敬畏有关系。

但是发展了一千多年,尤其是用在朝局上,就变成了君臣之间的博弈工具,也成了朋党互相攻讦的利器。

这一点在北宋新旧党争上面,简直不要太明显。

但是他讲出的这番道理,却是点名了天人感应之说的一些积极作用。但是既然能更往前走一步,为什么不用民心取代天象呢?

这样岂不是更加附和儒家仁政爱民的本意?

在场不乏饱学之士,仅仅是高启等人,也都听得明白,这里面的确值得深究。

他冷哼道:“天子至尊至贵,只有上天可以警示天子,寻常草民,岂能欺天?”

张希孟一笑,“前辈高见,但不知道前辈可曾翻阅过史书?比如资治通鉴?”还没等老头说话,张希孟直接道:“是晚生糊涂了,老先生肯定熟读经史,比晚生明白多了。我查阅史书的时候,发现几乎每年都有日食记载,最多也就隔一两年而已……如果真如天人感应之说,那岂不是说千年来,所有帝王,就没有一位贤君?个个都是受到了上天警示的昏庸之主?”

张希孟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王安石变法的第一句口号,就是天变不足畏。

而宋朝的士大夫就是喜欢借助天变,逼皇帝下罪己诏,进而推翻对他们不利的法令,这一招屡试不爽。

黄溍怒视着张希孟,他发现这个年轻人轻声细语,神态平和,却是个顶刁钻古怪,难以对付的。

在历代的史书中,能时常看到日食记载,几乎每年都有,只能说我们的观测记录还是很完整可信的。

但这就出现了一个好玩的现象,日食这么频繁,如果再算上蝗灾,水灾,旱灾,地震……这要都是老天爷示警,提醒自己的儿子,你做错事了,那么很显然,皇帝所有的决策,都能通过天象给否定了。

宋濂等人都是饱学之士,乍听张希孟的话,有些震惊,但是仔细思量,貌似的确是如此,这位张相公总是能发现别人不易察觉的事情。

真的像他说得这样,日食这么频繁?

貌似还真是这样,日食作为一个天象,在全球范围内,每年都有两次左右,一个地方隔三四年,就会发生一次日偏食。当然了,日全食这种,就要几百年才能碰到。

考虑到发生的时间,还有天气情况,日食范围,人们觉察到的日食,并不是那么多而已。

黄溍气得哆嗦着站起来,伸手点指,“你,你太狂妄了!你胡言乱语,败坏纲常,你该受天诛!”

张希孟依旧笑容可掬,“老前辈,朝闻道,夕可死。我到也不是惜命之人。只是我这个人有点刨根问底的劲头儿……你也不必震怒,不妨就把这个事说开了,最初提出天人感应,或许有规劝君王之心。到了宋代之后,这东西越来越成为一些人牢笼天子,保护自己私利的手段。觉得法令对自己不利,就利用天变,肆意宣扬,胡乱解读,诽谤朝廷,诬陷君父。最终的目的,就是把事情搅黄了。”

“好在这种天变,几乎年年都有,只要抓住了天变这件事,就能搅黄所有朝政,赵宋新旧党争,互相攻讦,最终变法失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以至于靖康之耻,似乎跟这件事也有关系啊!”

“天威难测,你莫要胡言乱语!”黄溍咬牙切齿。

张希孟连忙道:“老先生,晚生是怀着求教之心,我也不信所有天子都是昏君。所谓天行有常,很多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是在想,如果在朝堂上,让天子做不成事,也让宰相重臣做不成事情……那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天子当真是至尊至贵?能够一言九鼎吗?如果话也不算数,那谁说了算数?”

“张希孟!”

张希孟有点自责,他其实应该更加谦恭,更加彬彬有礼,谈笑之间,把事情说清楚,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尤其是要让对方心悦诚服,而不是动不动就说得昏死过去……看起来他还要更多修炼,提升本事才行。

他在反思自己的缺陷,可是朱元璋已经露出了赞叹的神色,情不自禁竖起了大拇指。

黄溍听到这里,已经是瞠目结舌,身躯摇晃,直挺挺要倒下去,幸好张希孟眼疾手快,扶住了黄溍。

一旁早已待命的名医都跑了过来,赶紧搀扶着老头,把他送下去了。

到底还是没搂住火。

依照民意做事,有好有坏,该怎么调整,至少还有个依据。

但是按照天意来,年年都是日食,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这不就是赵宋的结局吗?

而一旦什么是都做不成,什么都改变不了。

废除天人感应之说,朱元璋的本意是更重视民意,相比起虚无缥缈的天意,他这种一路打出来的人,自然更相信实实在在的民心。

直到听见几乎每年都有日食,都有天变……朱元璋没法淡定了。

险些又掉进了一个坑里!

建起了天子和百姓的直接联系,去掉了中间商赚差价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希孟的主张,甚至是大大加强皇权。

朱元璋又岂能不高兴……他竟然带头拍起了巴掌。

在这种情况下,谁会得利?

很显然不是老百姓,似乎也不是皇帝陛下。

想清楚这个,也就明白了废除天人感应之说的最大好处了。

至于被医生扛下去的黄大儒,又有谁会在乎呢?

良久之后,把巴掌都拍得红了,朱元璋这才停下来,他欣然笑道:“既然把事情说清了,咱在这里,想要问问大家伙?高宗是不是岳飞冤案的罪魁祸首?”

“是!就是他!就是完颜构!”人们齐声呐喊。

上位带头,又岂是等闲?

其他人还敢迟疑吗?

只见全场上下,掌声雷动,全都是赞叹之声。

“那咱在岳飞坟前,立他的跪像,是对还是错的?”朱元璋继续问道。

“对的!对的!上位英明!上位干得好!”

老朱看着潮水一般,山呼海啸的百姓,脸也涨红了,大声道:“咱这么做,是不是依循民意?大家伙觉得咱做得怎么样?”

“好!这就是民意!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上位……万岁!”

第三百零三章 即吴王位

朱元璋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强大过,那些山呼海啸,大声呐喊的百姓,就是他的力量来源,作为一个打天下的枭雄,没有谁会嫌弃自己的支持太多,只要能争取更多的民心,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区区完颜构,跪就跪了。

现在终于到了咱即吴王大位的时候。

时至今日,朱元璋终于完成了所有准备……论起兵势,他坐拥几十万强兵,刚刚占领杭州,逼着张士诚和元廷决裂。

论起粮草钱财,虽然一场大战下来,消耗惊人,但是随着均田的力量爆发出来,民间源源不断的粮饷物资,灌注到朱家军,让他前所未有的自信。

最让人惊叹的是,如今的朱家军,竟然完成了思想建构。

围绕着均田为核心的一连串主张树立起来,两汉儒家建立起来的一整套学说,已经被彻底撼动。

除故纳新,重整乾坤。

朱家军已经有了吸纳天下英才的能力,这可不是靠着什么高官厚禄,颜如玉,黄金屋换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受到了理想的吸引,自愿投身过来。

试问天下枭雄,谁能做到这一点?

是希望在名号上面盖大元一头的天完?还是琢磨着如何恢复大宋的刘福通?又或者是,摇摇欲坠的大元朝?

试问天下英雄,谁为敌手!

只管放马过来!

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朱元璋登上王位。

现在最需要决定的是文武百官,谁来担任什么位置。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受到封赏的不是任何一个臣子,而是穿开裆裤的朱标。

“妹子,咱们标儿就要被立为吴王世子,回头就给他选老师,教他读书开蒙,好好学本事,好能继承咱的基业,做一个合格的君王!”

马氏眉头微微挑动,看了看尚在懵懂中的朱标,脸上露出一阵欣慰的笑容,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毕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窃喜的?

“重八,有些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过问。但是张先生的事情,你可必须想清楚了,不能随便安排。”

朱元璋神色凝重,双手插在一起,显得心中很不平静。

半晌,老朱才道:“妹子,其实以张先生的本事和人品,相国就该是他的,让李先生给他当副手……奈何这么长时间过来了,咱又怕李先生那里不痛快,着实有些难办。”

马氏淡淡一笑,“重八,我就怕你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张先生无论如何,是不该为首相的。”

老朱迟疑再三,这才道:“咱信任先生,以前是他年纪小,威望没有建立起来。到了如今,他著书立说,名望与日俱增,咱治理天下,更是离不开他的辅佐,就算让他总领百官,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