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这如果是在宋朝,大概率是要痛斥权贵,抵死不从,展现绝世傲骨的。
只可惜,这是大元朝,人家蒙古皇帝不吃这一套。
所以读书人只能别别扭扭,委委屈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而且仔细推究,这里面还有一个有趣的设定,书生蔡伯喈轻易就考上了状元,一下子就被丞相看重了。
他自己不愿意,但是人家拼命把官职美女塞给他。
大约这就是文人白日梦似的自我膨胀吧!
觉得自己狠了不起,谁都离不开他。
朱元璋觉得剧情别扭,人物矫揉造作,根子就在这里。
这个蔡伯喈,正是高明这帮文人的真实写照。
顺着男主角,故事梳理到了这一步。
接下来就是女主角的剧情了……她在丈夫走后,一心一意,孝敬公婆,为了让二老吃点好的,她把首饰典当了,给公婆吃米粮,自己吃糠。
随后二老去世,赵五娘把头发典卖了,换来了棺材。
古人也会卖头发吗?
还真不是瞎编的……身体发肤,男人自然是不能随便卖了,但是女子在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的。
比如戏文里,秦香莲就卖过头发。现实中,陶渊明的祖父陶侃很穷,他的母亲就曾经剪下头发,招待贵客,帮着陶侃飞黄腾达。
卖头发也算是戏曲当中的经典桥段,只是不知道古代也有那么多需要头发的秃子吗?貌似那时候还没有程序猿啊……
再说回赵五娘,她安葬了公婆,决定进京寻找丈夫,还背着琵琶,一路弹唱乞讨,要着饭,就进京了。
毫无疑问,赵五娘是个标准的贤妻,照顾公婆,自己吃糠,忠贞不二,任劳任怨……基本上满足了大多数男人对待妻子的幻想和要求。
剧情至此,女主角进京,天雷地火,撞到了一起,该有个结果了吧!
那不妨看看高明的高则诚老先生是怎么写的……赵五娘进京之后,在佛寺卖唱,为了寻找丈夫,还把公婆的画像挂了起来,等待丈夫辨认出来。
很凑巧,蔡伯喈发现了画像,并且带走,赵五娘就追着找到了丞相府,还见到了牛小姐,情敌见面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要到了,是原配大战小三,还是小三仗势欺人?
这一出家庭伦理大戏要怎么上演?
注意,前方……低能!
赵五娘跟牛小姐竟然惺惺相惜,彼此说了经过,牛小姐知道了缘由,竟然同情起赵五娘来了,还觉得自己惹下了大祸。
结果她就安排丈夫和前妻见面,两个人也解开了误会……到了此时,牛丞相也不耍牛脾气了,同意女婿带着赵五娘和自己的闺女返回老家,替父母守孝。
然后三个人就在家里,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牛丞相还请旨嘉奖了女婿蔡家!
剧本是结束了,朱元璋一口老血也喷了出来!
都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任凭高明的文笔多优美,文辞多华丽,但是无论怎么包装,这玩意就是一坨!
牛丞相父女简直就是脑残,前面他们逼着蔡伯喈当上门女婿,百般无理取闹,几乎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结果一听赵五娘诉说,立刻就通情达理了。
甚至连当小妾都认了,还帮着请旨嘉奖,奖个头儿啊!
不嫌丢人啊!
再看蔡伯喈,完全就是个废物点心,前面做不了什么,后面更是做不了什么,全凭老丈人的成全。就这么个东西,还落了个左拥右抱的结局。
可问题是因为这个误会,你的爹妈死了,父母之仇,你就真的不在乎了?
最后再说赵五娘,她是个贤惠的妻子不假,但她也贤惠的不像是人了,什么都能忍耐,吃苦不说了,还接纳了牛小姐,三个人一起守墓,你们就不怕把坟里的二老给气得诈尸了?
朱元璋写了大半夜,总算把自己要批评的东西全都写了出来。
转过天,朱元璋召集所有在长兴的文武,包括从金陵赶来的朱升,刚刚得到重用的胡惟庸,也包括唐肃等人。
大家伙先是传看了琵琶记,领教了高老先生的大作。
随后又开了老朱的批评文字,都不由自主点头,主公真有点东西啊!张希孟更是大感欣慰,自己这个老师当得很不错嘛!
老朱开门见山,“这部杂剧,从头到尾,就说的是一个自鸣得意的奴才,是如何在元廷治下,摇尾乞怜,不知廉耻,没有骨头,没有气节地享受荣华富贵,把自己爹娘都忘了!咱说完了,你们谁赞同,谁反对?”
大家伙都为之一振,谁敢说反对啊,更何况老朱说得真对,直接掀开了层层画皮,把骨头显露出来。
这时候朱升咳嗽道:“上位,据老臣观之,这里面让蔡伯喈的父母病死,又认贼作父,把牛丞相当爹,最后带着牛氏返回家乡,替父母守灵……莫非预示着赵宋灭亡,改换姓名,趋附元廷,把祖宗坟茔所在,也交给了元廷?”
众人一怔,都忍不住伸出大拇指!
好一个企业级理解!
张希孟也道:“枫林先生,或许还有另外解释,他们愿意把祖宗之地给外人,只求不要全部占有就好,给他们留一半!”
“对!但无论怎么讲,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字。”
“下贱!”
张希孟和朱升异口同声,大家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唐肃仗着胆子道:“张相,枫林先生,这部琵琶记还是着力赞颂赵五娘,此女子有情有义,知书达理,的确是贤内助啊!”
张希孟一笑,“这就是这出戏用心歹毒的地方了……我们是主张男女都是一样的,而他则是明着赞美,暗中驯服……如果一个妻子,可以毫无保留,接受丈夫的一切,不论做什么,都能容忍?吃了再多的苦,都不在乎?这,这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唐肃一怔,想起家里头凶悍的婆娘,立刻闭嘴了。
就连朱元璋都无话可说,马氏虽然贤惠,但该吃醋的时候,也不会无动于衷。
“现在这么看,这个叫高明的老东西,实在是不怎么高明。”朱元璋笑呵呵道:“咱们该怎么回击?让老东西卑劣的心思,大白天下?”
张希孟道:“主公,如果咱们能抓紧一点,或许能在苏州城真正唱一出对台戏,这本不是叫琵琶记吗!咱们的新戏就叫奴才记!”
第二百七十五章 高下立判
“罗先生,吴千户,还有你们几位,都要辛苦了。”
张希孟面对着罗贯中,吴大头,还有几个军中主要的戏班子负责人,认真说道:“咱们要在战场上打赢对手,更要在戏台上打败他们。你们手中的笔,戏台上塑造的人物,一颦一簇,一笑一骂,就是刀枪棍棒,就是灰瓶炮子。”
“到了今天,我想你们也该清楚了,战争不只是将士们的事情,不是说在疆场上好勇斗狠,而是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事情。看得见的粮饷、武器、车马、民夫,看不见的人心士气,凝聚程度……这些都左右着战争的结果。当我们都联合起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挠我们……所以,我要求你们,以上战场,杀敌之心,来完成这个任务!”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尤其是罗贯中,他此时心潮澎湃,十分激动。还记得当初投靠过来,张希孟让他帮忙撰稿,老罗还觉得是侮辱了他,坚决不愿意接受。
可随后跟随张希孟处理俘虏苗兵的事情,他真正领教了戏曲的威力,一场白毛女唱下来,就打开了无数苗兵的心扉。
大家伙彼此了解,心灵相通,没有了隔阂,才能进行真正的沟通,也才能真正走到一起……
罗贯中第一次意识到了戏曲文艺,或许不只是文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一种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
在朱家军中,唱戏的可不是什么下九流。。
恰恰相反,会唱戏,能演出,代表你有才华,有想法,善于表达,能够和陌生人沟通,这在朱家军当中,绝对是了不起的能力。
就拿吴大头来说,走到哪里,都比那些名将受欢迎。
罗贯中对之前的想法,也感到了一丝丝羞愧。
仿佛是为了帮助他完成龙场悟道。
苗兵返回家乡之后,老罗被调去了战俘营。
在这个朱家军指定龙场,他见识了铜陵之战,见识了俘虏和倪文俊的大战……他也去了供奉张文贵的英烈祠堂。
罗贯中面对着石碑上的一个个名字,思考了良久。
他跟朱家军打交道其实是很早的,彼时朱元璋刚进滁州不久,短短几年下来,朱家军横跨大江,兵势强盛,百姓归心。
最最重要,朱家军展现出了的格局气度,已经让诸如刘伯温、宋濂等人,五体投地。
试问你罗贯中,又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事情,不是朱家军特立独行,而是这个世道错了,需要改变!
在某个不知名的下午,罗贯中在这个指定龙场,完成了悟道。
不得不说,老罗是幸运的,如果再晚一点,龙场就要交给胡惟庸了,彼时能悟到什么,就只有天知道……
完成了蜕变的罗贯中爆发出百倍的工作热情,风波遗恨,红梅阁,这两出戏,都是他润色过的。
随后他又奋笔疾书,每天都要写几千字。
如今又得到了张希孟的要求,罗贯中更是熬了两个通宵,不眠不休,完成了新戏的剧本。
“张相,要是哪里不妥当,我现在就修改?”
老罗眼珠子充血,眼屎大颗,很是憔悴,却还是倔强的撑着。
张希孟看完之后,微微一笑,“去睡吧!好好休息,咱们可少不了你这一支大笔!”
听到这话,罗贯中长长出口气,脸上竟然洋溢起欣慰的笑容,连忙告辞,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去,据说睡觉的时候,都是戴着笑容的。
有了剧本,张希孟立刻交给施伯仁。
而此时已经早有朱家军这边的人,偷偷前往苏州,帮着组织戏班子了。
吴大头最初要亲自去的,不过考虑到他名声太响亮,演戏太多,万一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因此吴大头没去,但是他也没闲着,准备服装,道具,告诉过去的人,一定要谨慎小心,又要大胆果断。
你们不是登台表演,而是组织苏州本地的戏班子演出。
这些戏班子良莠不齐,心思活络。
里面有咱们可以依靠的人,可也有见利忘义,贪财好色的坏蛋,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不过就算被抓了,也不用怕,我们这边会想办法营救。
另外卢秋云还跑来了,这位拉着要去苏州的几个人,面授机宜,直接把溜门撬锁的绝学都告诉了他们。
“你们可听好了,一定要仔细练,戏唱不好没事,这个学不会,人就有事了!”
几个人连忙答应,吴大头气得翻白眼。
“信卢的,我们这行,戏比天大!”
卢秋云连看他都不看,只是说道:“我们这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我们演戏的也能!”
卢秋云呵呵道:“没错,在戏里面你们能,可是到了戏外,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吴大头被怼得没脾气,他低下了硕大的脑袋,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也好好学学,没准以后还能用得着。
毕竟不能一直靠着人格魅力逃出大牢啊!
万一碰上没良心的,不还要看手艺吗!
朱家军这边,奇才云集,奇葩朵朵……可也正是靠着这帮人,才把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弄得七七八八。
当然了,在苏州这边,不只是高启,还有徐贲、张羽、杨基等等人,甚至是施伯仁也不顾风险,潜回了苏州城,去找昔日的故交好友。
而且施伯仁还抽空去了妻子郑允端的坟前,坐了片刻。
或许这位著名的才女也想不到,自己文弱的丈夫,竟然有胆子深入敌方城池,大肆联络,放手施为……就连施伯仁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个胆气!
其实也不要把敌人想得太强大了。
以朱家军对地方的掌控能力,尚且不能说疏而不漏,更不要提张士诚了。
只要胆大心细,运用聪明的头脑,就能从容应对,来去无忧。
施伯仁甚至抽空学会了易容术。
终于到了唱对台戏的日子了。
张士诚这边就不用说了,他不光自己来了,还把老娘也带来了,另外许多名士,悉数捧场。
大家伙凑在一起,先是夸奖了高明一顿,盛赞老爷子别具匠心,心思机巧,戏剧大有教化人心之功。
像女人就该如赵五娘似的,孝顺老人,奉养公婆,无怨无悔,任劳任怨,朱家军讲什么女人入学,女人做事,女人为官,简直是大逆不道,该天打雷劈。
很快,大戏上演。
众人都耐心看着……首先演员选得就好,衣着扮相也好,唱腔优美,衣袖挥舞,恍然若神仙妃子。
惹得张士诚连连拍手,忍不住道:“青丘子,你说这样的戏,能不能胜过朱家军万倍?”
高启含笑点头,“何止万倍,云泥之别!”
张士诚连连点头,“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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