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189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事情并不超前,而是恰到好处。

不过再看看历史,就会发现,并没有走这条看似理所当然的道路,而是选了另外一条路。

自宋代开始,尤其是南宋之后,理学渐渐兴起,男女大防也越来越严重……北宋时期已经把女人裹小脚与洛阳艳丽的牡丹、建州馨郁的香茗并指为天下之奇!

南宋初年,赵令时撰词《浣溪沙》,其中一句:“稳小弓鞋三寸罗。”从此,“三寸金莲”成为妇女小脚的代称。到南宋末年,妇女裹脚已经比较普遍。到元代,竟使妇女以不裹足为耻辱了。

当然了,此时裹足还只是社会上层的选择,普通妇女裹足并不多,但是总体趋势还是越来越多,裹得越来越严重。

到了历代圣明天子临朝,从无一个昏君的太平盛世,妇人不但大半裹足,而且还要裹到骨头断裂,双脚变形,如同残疾,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顺着这个思路看下来,就会得到一个很残忍的结论。

农业技术提升,劳动效率增加,农业产出变多……并没有释放出来更多的劳动力,恰恰相反,有人弄出了另外一个奇怪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把女人彻底拴在家里,废掉一半的劳动力。

而且一旦女人离不开家门,男人也要留在家里照顾妻儿老小。

这样一来,就把众多的劳动力,死死锁定在土地上,让他们除了稳定输送田租之外,别无选择。

明明有更好的工作,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也没有办法挣脱束缚。

而给这种选择背书,提供支持的,正是南宋崛起的理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存天理,灭人欲,纲常伦理,宗法顺从……不管怎么解读,但事实上这一整套东西,都像是一层层的枷锁,把人锁在里面,斩断选择的余地,把一个个人变成田间地头的牲口。

死气沉沉,再无任何进取的可能。

继续这条路思考下去,似乎闭关锁国一类的政策,也就说得通了。

程朱理学是人们的思想,是上层的建筑,男耕女织,土地租佃是经济形态,是理学的基础……这二者互为表里,互相配合,亲密无间。

在这一套体系当中,得到最大好处的,正是士绅集团,最捍卫这一套体系的,也是士大夫……至此为止,张希孟的主张已经彻底逻辑自洽了。

提升女人地位,给予女人财产权利,让女人入学读书,乃至更多的选择,不是什么太过超前的主张,事实上,如果南宋能这么干,释放出女人劳动力,或许南宋就能有更多的财富,能调动更多的男人从军。

蒙古铁骑是厉害不错,但是武装出来五十万人,一百万人,二百万人……总还是能打赢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希孟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假如现在不做,历史的惯性发展下去,均田制在几十年后崩溃了,土地兼并,士绅地主掌控地方,为了拴住劳动力,没准还会遍地裹足,不许女人离开家门。

锁住了女人,拴住了男人,把一家子按在砧板上,就可以予取予求了。

什么改革最大,什么改革最根本,毫无疑问,是能够促进生产发展的……均田的目的就只是让人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分给百姓一块田地,是让这个家有最基本的保障,能够生存下去。

作为家族的成员,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可以让男人在家里耕田,女人去作坊织布。

也可以让女人看家,男人在农闲的时候,进城打工,赚钱补贴家用。

甚至干脆夫妻都出去,土地租给别人,收一份田租。

唯有如此,才有充足的劳动力供应,想要发展手工业,搞海外贸易,才有扎实的基础。

不然的话,依旧保留豪强地主,依旧处于租种土地的状态,也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不要以为租种土地只要定期给地主缴纳租子就够了,事实上地主家还有那么多活儿,要长工,短工……你不给地主干活,大约就租不到土地。

而且还会出现一个很糟糕的局面,那就是作坊工人的成本要增加,而且还是大大增加。

按照张希孟的这套做法,不管是男女,离开家之后,挣一笔钱回来,不管多少,都能补贴家用,改善生活。

可是一个佃农之家,有人想出去做事,地主就未必会租给你土地,然后一家人都要跟着你生活,那你的工钱就要能养活一家老小。毫无疑问,这笔钱是要算到作坊成本上面的。

反过来,有了土地之后,家人可以安心在家生活,而你则可以安心出卖劳动力。作坊的成本也就下来了,竞争力也就来了。

张希孟信心满满,他就站在应天府衙前面,直接跟应天百姓算这笔账……究竟让女人出来做事,好还是不好?

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尽快积累财富,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多挣一点钱,让日子过得舒服一些,都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我知道大家伙或许还有所担心,觉得让女人出来,会有种种不好的事情,什么伤风败俗啊,什么纲常败坏啊……其实我想告诉大家,这里面有些事情可以解决,比如要求各级衙门,要妥善保护女人,谁敢乱来,就严惩不贷!至于一些单纯的偏见,就是不许女人出来做事的,我倒是想问问大家伙,有人不让你们过好日子,不许你们发财,当你们的拦路虎,绊脚石,你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

张希孟的问话,掷地有声,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涨红了脸,突然有人大吼,“砸碎他们的狗头!”

“对,全都砸碎,一个不留!”

张希孟含笑点头,再回头看堂上的那几位耆老名流,此刻已经是汗流如注,浑身哆嗦……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快刀

“李相,咱们说过,这事情有两层,我讲了浅薄的皮毛,剩下的事情,只怕要劳烦李相了。”

张希孟云淡风轻,回到了座位上,冲着李善长拱手。

见张希孟行礼,李善长急忙站起,令人惊讶的是李习和夏煜,这俩人也站起来,而且上身微倾,毕恭毕敬,视若师长,敬若圣贤。

没错,他们觉得张希孟的脑袋后面,的确生出了菩萨一般的光环,至于为什么没到佛祖的境界,那还要看接下来张希孟能不能立得住。

但是毫无疑问,到目前为止,张希孟带来的改变,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了。

所以当张希孟坐下的时候,两个人只是站在身后,犹如哼哈二将一般。

别嫌站着累,有多少人想站在这里,沾沾仙气,还没那个福气呢!

李善长也是心悦诚服,虽说言语道理,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但是强大的道理,却能让行动增加十倍百倍的威力。。

此刻的李善长,足以在道德的高地上,随意大小便了。

“魏罕,黄秀,李天波,隋志远……你们几位都是这金陵城的宿儒耆老,颇有名望,也都反对让女人出来做事,此时此刻,你们有何想法?”

这几个人腰背早已经不那么直了,气势也消失了大半,但是他们依旧不愿意服输。

“张相蛊惑人心,当真是天下少有。可我等秉持孔孟之道,圣贤道理,为了孔孟而死,我死而无憾!”

“拿下!”

李善长半点不怕,直接道:“把魏罕老匹夫拿下!”

他这一声令下,果然有士兵冲上来,直接将魏罕给按住,“跪下!”

老头子哪能扛得住士兵的压力,只能单膝跪地,他努力昂着脖子,悲愤道:“有辱斯文,斯文扫地!李丞相,你也是读书人!还有李尚书,你就不怕士林戳你的脊梁骨吗?”

听到有人点名自己,李习昂然挺胸,哈哈大笑,“方才张相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把道理讲透了,我琢磨着,可能还有人没听明白,就斗胆说说心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张相指点。”

张希孟冲着李习笑了笑,示意他可以继续。

李习仿佛得到了鼓舞,身体里涌出了一股力量。

“张相说了,让女人出来做事,对寻常百姓,自然是好的,谁不愿意呢?就是这些人!”李习用手指了指几个耆老,随后道:“他们为什么不同意?说得天花乱坠,归结起来,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你胡说!”宿儒隋志远怒吼道:“李习,你,你跟我一起读书,有同门之谊,你这般胡言乱语,就不怕欺师灭祖,天打雷劈吗?”

李习哈哈大笑,“过去我的确怕,可是到了今天,我就不怕了,因为我清楚,天理在我们这一边!上一次张相和我们纵论古今,就说过秦汉唐宋,一千多年来,于士大夫共天下的路已经走到头了。如今要重兴华夏,就必须找出一条新路。而这条新路就是和万民共天下,所以新的天下之主,必然要秉持天命,分配田亩……彼时我还略有些迟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到了今天,我也算是略有感悟,士大夫要不得,不是说你们之中,有谁是坏人,而是你们的选择,对这个天下不利,你们想的东西,对万民不利!”

“李习,你,你越发疯癫了!”隋志远喘着粗气,质问道:“你也觉得该纵容妇人?让牝鸡司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把纲常放在了哪里?你说啊?”

李习毫不畏惧,“多谢你提到了纲常二字,这三纲五常,起自董仲舒,正是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开始,既然这条路断了,要走新路,纲常也就该重新确定,旧的,不合时宜的,也该改了!”

李习扭头,两位丞相,都端然正坐,张希孟神色如常,李善长频频点头,似有赞赏之意。

李习立刻道:“李相,曾几何时,自县衙门到刑部,皆以为此案艰难,不好处理。可现在思来,无非是被纲常锁住了手脚,困住了脑袋……是我们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了。如今张相解开了牢笼,我们是无所畏惧!”

“依下官来看,要重定纲常,还是要落在法令上面,说到底,还是刑部的职责。应该尽早拟定新的法令,免得再出现无所适从的情形。”

听到这里,李善长是连连点头。

“李尚书果然说到了要害之处,既然如此,本相也说两句。”李善长冷笑道:“魏罕,你因为一己私利,便怂恿韩家夫妻,扰乱军服作坊,这是你的第一条大罪。你又收买衙役书吏,为你撑腰,这是第二条大罪。随后你更是拉帮结派,胡言乱语,扰乱大政,手段卑劣,其心可诛!”

“有这三条罪,谁也救不了你!立刻打入大牢,斩!”

李善长举起了杀人的刀,毫不迟疑。

“宋桂,你是江宁知县,本该明辨是非,替百姓做主,奈何你昏聩无能,偏听偏信,无所作为,即刻免去你的官职,打入大牢,待彻查清楚你的贪腐之事,一并处置!”

李善长说完之后,竟然又把目光落在了李习和夏煜身上。

“此次案子,应天府,刑部,皆行动迟缓,毫无作为。推究起来,你们两个衙门,也有上下勾结之人,胡言乱语,干扰政务,现在就去查,把这些人绳之以法。查清楚了,准许你们戴罪立功,查不清楚,一并问罪!”

“下官知道!”这俩人齐声答应。

随后李善长又道:“江宁县衙,凡是和魏罕有过来往的书吏衙役,一律打入大牢,等候彻查……至于其他人,凡是至正十五年以前,在衙门做事的,立刻罢免。七日之内,举行吏员考试,填补空缺。”

李善长发落了一大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几个士林耆老身上,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冷笑,“你们有名望,家里有产业,衣食无忧,吃喝不愁,又结交权贵,左右士林议论,连大政都敢抗衡……这天下是你们的不成?”

李善长陡然怒吼,“拿下,一律彻查!绝不许姑息养奸!”

……

商贾,小吏,宿儒,官员……从上到下,李善长一个没有放过。堂下百姓听到这里,无不欢呼雀跃,齐声赞颂青天大老爷!

包括在旁边听着的马氏,竟然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善长含笑点头,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马氏也看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简单的女人能不能进作坊做事的问题,而是一千多年的积习。

在旧有的习惯当中,士林的儒生,朝廷的官吏,手握财富的豪商巨贾,他们都是得利最丰厚的一群人。

不出意外,也就是这帮人联合在一起,抵制变革。

也幸亏是张希孟,洞若观火,把这群人揪了出来。

知道毛病在哪里,下刀子也就方便了。

最怕的就是一团乱麻,大家都说困难重重,阻力太大,无从下手,然后就不了了之,这才是最要不得的。

如今李善长拿出了快刀斩乱麻的气势,终于可以让人放心了。

“丫头,这回还有什么害怕的?”

马氏笑呵呵看着身旁的韩秀娘,这个丫头脸涨得通红,她几时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一想到因为自己一个,牵出了这么的事情,这么多的争论,甚至还有人因此获罪被杀,她的心就砰砰乱跳,忐忑不安。

不过她还有担忧,那就是那么多人都处理了,唯独她的爹妈,要怎么办才好?

马氏看出了她的担忧,主动道:“别怕,他们就是两个混人,还不配跟这帮人一起发落,放心吧,最多吃点苦头,明白些道理,也免得一把年纪,还糊里糊涂!”

韩秀娘用力点头,心终于放下来了。

“夫,夫人,什么时候,作坊开工啊?”

马氏忍不住一笑,“怎么回事,等不及了?”

韩秀娘红着脸道:“嗯,这些时候,家里头也不安宁,我又病了些日子。早点开工,多挣点钱,也好让家里好过一些。”

她说的家里,自然指的是丈夫一家,公婆为了她的事情,不知道挨了多少非议,老两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当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好人,这把年纪,让人指指点点,谁也受不了。

她也没有什么报答的,只求着多赚一些钱儿,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只有日子过得更好,才能让那帮乱嚼舌头根子的人闭嘴!

马氏点了点头,“你的心思我知道了,可也要量力而行,先回家休息几天,把身体养好了,回头再过来。放心,从今往后,好日子多着哩!没有谁能耽误咱们发财过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嗯!”韩秀娘用力颔首,愁云尽去,满脸笑容。

对于韩秀娘来说,困扰多时的案子,总算是解决了,可以放心大胆,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这个案子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李善长回到中书省之后,就立刻请来了张希孟,两个人对面而坐,老李格外热情。

“张相,别的就不说了,我可是要请你帮忙,把这些道理写出来,然后发给所有官吏,包括我在内,都要好好研读,用心体会啊!”

张希孟一笑,“多谢李兄看得起,不过我要说,是不是先给主公送去,主公点头了,咱们才能放手施为啊?”

李善长毫不迟疑,“对,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告诉上位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张夫子

张希孟奋笔疾书,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悉数告诉朱元璋。事实上官方正版还没出来,抢先版已经在民间迅速传播了。

参加审案的百姓,尤其是离着近的,能听到张相所讲内容的,都是大呼过瘾,拨云见日。

要说老百姓真的明白张希孟讲了什么,那也是难为他们了,毕竟这些东西,就算是李善长等人听起来都很费力气。

需要掌握足够的历史知识,还要眼界足够,能够把一切串联起来,融会贯通,而且里面还涉及到了许多知识盲区。

这是李善长希望张希孟写出来,他们仔细研究的原因。

但是听不懂不打紧儿,大家伙至少能明白一件事,张相是为了大家伙好。。

这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