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宋濂摇头,“他们没有撒谎,苗兵的确不收田赋。”
“那,那他们的日子很好啊?”
宋濂忍不住笑出来,苗兵怎么会过得很好,常识告诉大家伙,根本不可能。
当他再仔细了解,就弄清楚了情况。
“苗兵的确不收田赋,但是所有山寨青壮,都要给首领无偿服役,还要充当兵卒,上阵打仗。”
他们是没有田赋,也没有苛捐杂税,但是却不意味着他们的负担小。
恰恰相反,大多数苗兵自小生活在山寨里,他们要替头领无偿做事,耕种,当兵,修桥铺路,建府邸庄园……一言以蔽之,他们的处境更像是农奴,远比一般汉民过得辛苦。
听宋濂谈到这里,刘伯温也笑了,“说起来我也发现了一事,我跟他们聊,是否有贪赃枉法,陷害无辜,有没有冤假错案?许多人竟然连什么是法都不知道!”
还有没有法令的地方吗?
听着都新鲜!
事实上的确是有的,又要回到了最初,苗兵山寨分散在一个个的山岭中间,自成天地。
他们彼此联络不多,也不听衙门的管束,就跟一个个小王国似的,怎么可能有统一的律法?
但是要说他们就没有规矩吗?
那也是不对的。
这些地区自从隋唐开始,就演化出了一种组织形式,叫做“门款”,大约就是几个,几十个临近的寨子,凑在一起,公推一个款首。
由款首负责治理这一片。
这个所谓公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自然是每个寨子的族老,头人在一起商议的。
平时遇到了事情,由款首挑头,各个寨子的族老凑在一起,还要开会解决事情,这个会议被称作合款。
大约就可以把寨子的联盟称作门款,解决门款内部问题的会议叫做合款,而首领则是叫做款首。
一些大的门款,控制的人口众多,实力强大,要对外用兵,光是一个款首还不够,因此会推举出负责军事的“硬手”,还有负责行政的“行头”,祭祀神明的祭祀等等职位。
而除了这些掌握权力的人之外,其他的人统称为田丁,也就是替首领们耕种的农奴。
遇到了战争,还要服役打仗。
他们完全被首领控制,一切都要听从首领的号令。
这时候你跟他们说均分田亩,就有些好笑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田亩,土地都是老爷们的。老爷都是天生的贵种,别看中原王朝讲究三百年的轮回,我们可不讲究这个,首领都是世代传承的。
比如杨完者,他的祖先能追溯到五代时候的杨再思,这都改朝换代多少次了,他们依旧高高在上。
主宰着这一片土地的命运,哪怕杨完者死了,土地依旧是杨家的,大家伙还是给杨家当奴仆,听从杨家的号令,至于朝廷啊,衙门啊,国法啊,都是狗屁!
大家伙聊到了这里,都豁然开朗,苗兵这事情,的确不是那么简单的。
张希孟看到众人,除了罗贯中之外,都感触颇深的模样,脸上露出了笑容。
“所谓对症下药,都说苗民的情况和汉民不一样,但是要我说,除去表象之后,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比动员汉民更容易!关键是我们要把道理讲清楚!”
大家伙精神为之一振,“请张相指点!”
“谈不上指点,我们过去跟老百姓讲,官吏贪墨枉法,陷害无辜,冤假错案无数……可是到了苗民这里,根本是没有统一的律法,他们的命就捏在头领的手里,生杀予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再有田亩的问题,他们不是均分不均分的问题,而是最基本的耕者有其田,他们需要明白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块地方,还真不是杨氏一直说了算!”
“再说清楚一点,我们需要的是改土归流,彻底解决土司的问题,用我们的官吏,去治理苗民。要让苗兵知道,他们可以得到更多,拥有自己的土地,面对冤假错案的时候,他们也有伸冤的可能。”
“正因为压榨的更深,受到的苦难更多!他们爆发出来的反抗力量会更强!”张希孟信心满满道:“诸位,这里面的关键,就是咱们能不能讲清楚道理,能不能让苗兵觉醒!”
第二百二十三章 我们也是人
张希孟这边定了调子,确定了争取苗兵人心的方略。
务必消除他们身上的层层枷锁,把道理讲清楚,把他们变为最坚定的战士。
刘伯温和宋濂等人都觉得这个任务并不轻松,但是他们又都兴致勃勃,充满了斗志。
恢复中华,再造华夏,岂是说说而已!
没有血汗付出,何来大功告成!
他们果断行动,很凑巧,这时候吴大头那边又排演了几出新戏,其中就包括攻占诸暨,原来的白毛女也进行了调整,把戏曲的冲突弄得更加激烈,看起来更酣畅淋漓。
尤其是找到了几个不错的女演员。
刘伯温直接把吴大头找来,跟他商议,要他去给苗兵演戏。
吴大头欣然接受,“伯温先生,苗民也是能歌善舞,我看咱们还是互相交流,互相表演,彼此沟通顺畅,效果会更好。”
刘伯温当然同意。。
他们紧锣密鼓,全力以赴筹备。
而在另一边,朱元璋却是感觉到了强大的压力。
伴随着张士诚拿下杭州,这个盐贩子的野心也就到头了。
苏杭二州,人间天堂,还想要什么啊!
好好高兴就是了。
张士诚如此,方国珍实力太弱,又跟朱元璋事实结盟,基本上东边战线稳固下来。
在北边,主要是刘福通的韩宋政权,他和朱元璋不光是盟友,还是合作伙伴。老朱给刘福通提供了二十万石军粮,刘福通的北伐大军已经杀入了关中,正在和察罕帖木儿鏖战。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盟友,刘福通是尽心尽力的,他全力以赴北伐,不但解除了朱元璋的北线压力,还帮着削弱元廷的势力,就凭着他的努力,以后至少该给个开国公爵什么的,才对得起老刘的付出。
转了一圈下来,毫无疑问了,老朱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西边,就是天完!
他们已经夺取了龙兴路,牢牢占据了鄱阳湖以西的地盘,和朱家军隔着鄱阳湖,形成了对峙局面。
除此之外,老朱还得到了消息,倪文俊手下元帅陈友谅夺取了吉安,并且有图谋赣州的意思。
得到消息之后,老朱立刻召集了文臣武将,讨论这件事情,就连几万苗兵都放在了一边。
不是别的,老朱对天完高歌猛进的势头,已经惴惴不安了。
“大家请看地图。”朱升担负起讲解战略态势的任务,他面色凝重,向大家介绍,“天完的根本之地在江汉之间,如今他们已经夺取了湖广,江西的大部分地区。通过湘江,灵渠水道,天完的兵力可以深入岭南。在东边,他们染指吉安,图谋赣州,等于把赣江水道也拿在了手里。如果他们全力向南,岭南之地,则悉数落到天完手里,到时候他们再攻取八闽之地,就等于把我们围困在了江左,断了我们的发展前途。”
众人紧紧盯着地图,情况的确如此。
朱元璋的地盘大致在后世安徽,苏南,江西东部,浙江西部这块……从人口密度,富庶程度来看,也就比张士诚的苏杭稍微差一点,也是天下间顶好的富庶之地。
不过老朱也有一个问题。
朱家军攻占了诸暨,截断了张士诚南下的路,就等于是把张士诚关在了笼子里。
可若是天完放手南下,夺取岭南,反过来吞了福建,也就把朱元璋锁进了笼子里,从战略态势上看,非常不利。
天完雄踞长江中游,占据九省通衢之地,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尤其是当刘福通扛住了元军主力之后,天完向四面八方的发展空间,全都打开了,再也没有阻碍。
他们甚至已经酝酿那进军巴蜀了。
如果真的这么下去,天完就能凭着几倍于老朱的地盘,活生生耗死朱元璋!
光是看向地图,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就让朱家军的文武感到了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实在是太恐怖了。
“上位,既然如此,咱们不是先下手为强,趁着天完立足未稳,全力向西,跟他们拼了!”徐达提出了建议。
老朱眉头微皱,“咱们和徐寿辉、倪文俊等人到底不一样,新夺取的府州还没有彻底消化,均分田亩,铲除豪强这些事情还没落实完毕。尤其是张士诚,他现在还可能跟咱们刀兵相向。此时就全力向西,咱只怕会后患无穷!”
徐达也闭嘴了,的确,内部整合没有完成,外敌的状况没有摸清楚。
随随便便就动兵,完全不是朱家军的风格。
真的跟天完一样,只顾着吞并土地,扩大地盘,朱家军还真未必是经验丰富的天完的对手,更何况身边还有一只恶犬张士诚!
朱升沉吟道:“上位,其实当下就好的办法,就是有人能拖住天完……奈何眼下只有云南的阿鲁温有这个实力,奈何他又是元廷的梁王,只怕不会给咱们出力气。”
这时候贾鲁说道:“就算阿鲁温愿意出兵,也很难帮上忙,毕竟云南道路险阻,地方贫瘠,根本没法支应几万大军远征。”
大家思来想去,就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苗兵,如果能在湖广和岭南之间,出现一支强兵,牵制住天完的一条腿,朱家军的压力顿时就小了。
而且朱家军可以首先攻击陈友定。
拿下了福建,有了港口,有了船队,就可以进军两广。
到了那时候,就不是天完包围朱家军,而是朱家军搞出了一个大纵深,去攻击天完了。
在历史上,朱元璋根本无瑕施展大战略,他好不容易在江南打下了根据地,就面临着两边夹击,拼了老命,才灭了陈友谅,击败张士诚。
诸如方国珍,陈友定,广西,云南,这些地方,都是老朱立国之后,大军北伐,然后才分兵进攻,一扫而光的。
在明朝建立之时,掌握在老朱手里的地盘,还真不是那么多,占据巴蜀的明玉珍的大夏国,一直到洪武四年,才被老朱灭掉。
而如今因为张希孟的关系,朱家军的势力发展,比历史上快了很多,同时因为均分田亩的主张,也遭到了更多的阻力。
得失之间,还是收获更多。
但是毫无疑问,遏制天完,已经成了朱家军必须解决的难题。
“这么看,就只有寄希望张先生,他能把那几万苗兵改造好了,咱们就能在天完的后方烧一把大火!”
老朱说出了想法,在场的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张希孟的本事,他们是清楚的,可问题是就算张希孟再有本事,这可是几万人,而且还是风俗习惯,全然不同,甚至连语言都不通的苗兵。
让他们为朱家军效力,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哪怕向来看好张希孟的贾鲁和朱升都忍不住摇头。
这事太难了。
可就在大家伙都摇头的时候,出了一件事,让大家伙又一次震撼到了。
说起来这事也不复杂,就是在双方表演节目的时候,有一个苗兵,提着刀,冲上舞台,要杀了吴大头!
所幸咱们吴千户经验丰富,见到情况不妙,赶快跑了,护卫的士兵也急忙上来,拦住了那个苗兵。
吴大头是没事,但是震撼却刚刚开始!
毕竟有些东西,有些感受,是能超越文化,在不同人群之间,产生共鸣的……比如那个满头白发的可怜女子,就触动了许多苗兵的心。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横征暴敛,不懂贪赃枉法,不懂竭泽而渔……但是他们看得明白那一头白发!
头人老爷压榨逼迫,把人活活害死,逼得长辈,一夜白头。
这种事情,在苗寨并不少见。
那个要杀吴大头的苗兵,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台上演的是戏,不是真的!
是啊!
不是真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演得那么真?就跟我家里发生的一模一样!
我娘就被人逼得一夜白头啊!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终于,有人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因为那些头领压榨盘剥,因为他们不把田丁当成人看!
要想变成人,就要拿起武器,推翻头领的控制,拿回属于自己的田亩土地,解救家人,活出尊严!
当戏曲照进了现实,心头的锁打开了,千百年积累的隔阂消失了。
刘伯温,宋濂,还有许许多多的朱家军官员,终于能深入到苗兵中间……诚如张希孟所预料的,一旦把道理说通,苗兵迸发出来的斗志,简直让朱家军都瞠目结舌。
足足有两千多人,其中差不多一半都是姓杨的,被他们从军中揪出来,控诉罪行,声泪俱下。
张希孟长出了口气,总算是成功了。
可就在他准备向老朱报喜的时候,杨正仁几个却是受不了了,朱家军解除了他们的兵权,也不给一个说法,苗兵不是你们能控制的。
这帮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苗寨,从小就是我们家的奴仆,又怎么会听朱家军的话?
你们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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