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隐为者
来随礼的人,抽一根烟,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或者几张钞票,大多是一块的,正面是那位开着拖拉机的女拖拉机手。
“大张罗,贺礼三块!”
管钱的是村里的老会计了,嘴里吆喝一声,老支书那边就落笔。
“老板子,两块!”
“张杆子,一块!”
“拐子叔,伍元!”
五元钱,就算是大礼了。
“山杏娘,伍元!”
老会计收了五元钱,老支书则抬头瞧瞧拉着山杏的那位年轻妇女:“山杏她娘,你大号叫啥来着?”
村里人,平时很少叫正式的姓名,结果就是,叫着叫着,反倒把正式的姓名给忘了。
“钱玉珍。”
今天的山杏娘,显然是正常的状态,她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长得挺耐看的。
衣服也拾掇得非常干净,这一点,从山杏身上,也可以瞧出来。
因为这个小妮子,和刘青山的四妹一样,头发里面,从来没有虱子,也没有白花花的虮子。
所谓的虮子,就是虱子卵,白色的,呈卵圆形。
那时候农村的卫生条件差,换洗衣服也少,所以不少孩子,尤其是头发长的女孩子,不勤洗头的话,脑袋上白花花的都是虮子,瞧着叫人头皮发麻。
老支书点点头:“记上了,玉珍啊,领着山杏坐席去。”
村里人,对这位苦命的知青,还是很照顾的,就连张杆子这种懒货,都曾经帮着挑过水。
不过呢,他有没有别的心思,就不好说了。
结果就是,张杆子被老支书给骂了一通,踹了几脚,以后就再也不敢去了。
拢共还不到三十户人家,写礼账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把账目和收拢的钱对照一下,丝毫不差,就准备收摊。
嘀嘀嘀!房后传来一阵车喇叭的声响,立刻,屋里那几个混糖吃的小娃娃都飞跑出去。
这年头,像夹皮沟这样的小山村,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看到一辆机动车。
老支书也赶紧迎了出去,还对身旁的拐子爷爷说呢:“拐子哥,今个是建军节,肯定是人武部来看你这个老战斗英雄的。”
拐子爷爷一瘸一拐的:“都是过年的时候才来呢,难道是今年改了章程?”
“有可能,现在报纸上天天都说改革呢。”
老支书回了一声。
到外面一瞧,果然,路上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俗称212的那种。
一群娃子,已经把吉普车团团围住,大张罗嘴里还吆喝着:“四虎子,不许拿小棍捅,车棚是帆布的,捅个窟窿,就把你贴上去补!”
娃子们都吓得后退几步,车门这才打开,几个人陆续从车里下来。
“不是人武部的。”拐子爷爷一瞧这些人的衣着,就判断出来。
“是公社的孙书记。”老支书连忙挤过人群,上去握手:“孙书记来了,欢迎啊!”
那位孙洪涛书记四十多岁的样子,皮肤粗糙黝黑,穿着一件蓝布上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子,要是扣上草帽,和夹皮沟的村民也没啥太大的区别。
他伸出粗糙的双手,抓着老支书的手晃了晃:“老张啊,你们村子很热闹,谁家办喜事呢?”
然后,又把身旁一位穿着半截袖的青年人,介绍给老支书:“这位,是咱们县的郑县长。”
县长!这是来过夹皮沟的最大干部了,村民们也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郑县长,您好您好。”
老支书和队长,连忙上去握手,一时间,也有点手足无措,毕竟,他们平时接触的层面,也就是公社干部的层面。
这二位心里还感叹呢:真是年轻有为啊,瞧瞧人家,这么年轻,好像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就当正县长喽。
“我姓郑,实际上是副县长。”
郑县长估计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误会了,所以嘴里笑吟吟地解释一句,还主动伸出手。
他穿着白色半截袖,腰里扎着皮带,裤子也比较挺实,裤线笔直,脚上穿着一双包头的皮凉鞋,一瞧打扮,就是干部。
头发是干练的平头,五官棱角分明,笑起来,还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立刻缓解了老支书和张队长心头的紧张。
“郑县长,欢迎来俺们夹皮沟指导工作。”
老支书也赶紧握手,而张队长,则跟公社的孙书记汇报说:“是村里的刘金凤和知青高文学,今天结婚,请乡亲们乐呵乐呵。”
孙书记想了想,然后问了一句:“老刘家,是不是刘青山家?”
这时候的公社干部,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各村跑,所以情况都相当熟悉。
这夹皮沟,张姓是大户,只有两三家旁姓的。
看到队长点头,孙书记立刻咧嘴笑了:“哈哈,那正好,郑县长和俺,俺们也讨一杯喜酒尝尝!”
这话,说得人们都是一愣。
咦,还有俺家的事!
人群中的刘青山,这次也不能眯着了,于是站出来,落落大方地伸手。
“郑县长您好,孙书记您好,我是刘青山,今天您二位领导能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姐姐和姐夫的婚礼,我代表全家人,以及夹皮沟的父老乡亲,表示热烈欢迎!”
两道目光一起射过来,然后,孙书记和郑县长,都微微点头:好一个年轻小伙!
从简单的待人接物,就能瞧出来,这个小伙子是一点都不怯场,说话也礼貌周全。
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和周围那些怯生生的目光,形成鲜明的对照。
郑县长的目光中也露出欣赏,脸上的笑容也更加亲切:“既然来参加婚礼,我们当然也要入乡随俗,咱们这边都要随礼份子是吧?”
看到老支书和队长都茫然地点头,郑县长继续说道:“那好,我就代表县政府,拿出来一百元。”
孙书记先是一愣,然后便醒悟过来:哈哈,这位新来的郑红旗县长,还挺风趣的。
于是也跟着凑趣:“那俺也凑一份,不过呢,公社可比不上县里,俺就出五十块钱好啦。”
第二十七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一百块!
五十块!
唉呀妈呀,全村人的礼份子加起来,只怕也没这么多吧?
村民们都听傻了,好半天,在外围溜边儿的张杆子,嘴里这才嘟囔一声:“还是县里和公社的干部有钱呐。”
刘青山起初也是一愣,不过脑子里面念头一转,很快就明白过来:
“感谢县政府和公社政府对我的鼓励,我实在受之有愧,那件事,是每一个华夏人都应该做的,无需奖励。”
郑红旗微微一愣:喔,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嘛。
于是他笑道:“各位乡亲们,刘青山同志,在省城的时候帮助外宾,为咱们国家争了光,更为咱们碧水县和青山公社争光,是好样的!”
郑红旗握了下拳头,继续说道:“所以县里和公社经过研究,对刘青山同志进行物质奖励,大伙说,应该不应该?”
“应该!”
周围,自然是一哄声。
这样的好事,刘青山也只是按照程序,客气了下,当然不会真的拒绝。
他又谦虚一番,感谢各方面的培养,就连公社的领导和村支书以及队长叔,都带上了,说得大伙全都乐乐呵呵。
最后才接过现金和奖状,然后捧着奖状,跟郑县长、孙书记,老支书,张队长等人,一起合影。
没错,还专门有一位县里的记者跟来了。
听到咔嚓那一声脆响,刘青山不由得心里一动:正发愁上哪去找相机呢,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把客人让到家里,家里人都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县长都来了,感觉真有面子,又有点担心招待不好。
就连大张罗也蔫了,不知道该咋张罗,他也没接待过这样的大领导啊。
还是刘青山不慌不忙,先把家人简单介绍一下,然后叫大姐给客人点烟,大姐夫给客人倒茶。
“新娘子点烟,必须抽啊!”
孙书记乐呵呵地吧嗒两下嘴,叫刘金凤把烟卷儿点燃。
郑红旗一瞧,也有样学样,结果,呛得咳嗽起来,一瞧就是不吸烟的。
不过,他还是送上祝福:“咳咳,祝贺你们,以后好好劳动,早日勤劳致富。”
不料想,高文学是个一根筋的性子,给客人倒上茶水之后说:“俺劳动不成,不咋会干农活。”
一句话就冷场了,气氛稍稍有点尴尬。
大姐夫的情商还有待提高啊!
刘青山连忙笑着解释说:“我姐夫呢,是个作家,刚刚写了一本中篇小说,给收获杂志投稿,写得可好了,不比路遥的人生差。”
“不敢不敢,差距还是很大的,俺还得继续学习。”
高文学往上推推眼镜,这不是他谦虚,忽然会说话了,而是心里本来就这么想的。
“哦,好好好,咱们碧水县,要出一位大作家喽。”
郑红旗看向高文学的目光,立刻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作家和诗人,绝对是受人尊敬和崇拜的职业。
于是,他就跟高文学谈起了文学。
这个是高文学的老本行,说起来如数家珍,嘴里滔滔不绝的,也没了刚才的局促。
刘青山也终于脱身,拉着那位刘记者到了外面,往他兜里塞了两包烟,然后才表达出,要借用相机,给一对新人拍照。
这位记者同志也爽快地答应了。
倒不是两包烟的作用大,而是能当上记者的,起码的眼力见还是有的,很显然,郑县长比较看重眼前的这个小年轻。
当然,照相机这样贵重的物品,肯定不放心交给这个半大小子使用,所以,还是刘记者帮忙拍照。
没法子,刘青山也只能看着海鸥相机眼馋,心里琢磨着,以后一定要入手一个。
这个时代玩相机,绝对烧钱,最便宜的乐凯胶卷,也要14块钱一卷。
冲洗的费用呢,一卷也要十四五块,照一个胶卷,基本上就是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啦。
拍了几张照片,约好以后去取,跟着郑红旗和孙洪涛等人,就起身告辞,任凭刘青山一家如何挽留,人家也不肯吃饭。
这个时代的干部,原则性都特别强,刘青山也没法子,只能将客人送上车,挥手告别。
等到客人走了,村民们这才重新活跃起来,大张罗也欢实了,一挥胳膊:“开席!”
热热闹闹的酒席总算是开始了,刘青山家里放四桌,爷爷家放三桌,前院支书家里放四桌,就这样,还得来两拨才行。
第一拨,主要都是村里的娃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小娃子们嘴急,吃饱了就消停了。
大张罗负责安排好座位,二彪子他们这些半大小子,就用肩膀扛着大方盘上菜。
木制的方盘里,一次能摞十几个盘子,基本上,一个人能伺候两张桌。
最先上的是凉菜:什么炸丸子之类,还有一盘猪头焖子,一盘用土豆淀粉,也就是俗称的粉面子搅的大焖子,蘸着酱油,又好吃又劲道。
屋外的灶子,则噼噼啪啪地开始炒菜,一时间,诱人的香气飘满整个小山村。
“真好吃!”
“行,这伙食够硬的!”
“这老刘家大气!”
“那是,没看到县长都来了吗……”
大伙一边吃,一边赞叹着。
从席面上,就能瞧出来本家是抠门还是大量。
而刘金凤和高文学,则挨桌敬酒,先从长辈开始,等轮到小娃子的时候,人家全都吃饱下桌了。
刘青山负责给姐姐姐夫打下手,拎着酒瓶子跟在后面,嘴里不时还张罗几句。
“山杏儿,多吃点,再把丸子装回去点,留着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