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二人携手进门,登上楼梯,走过廊道,来到观台坐好。
一年多以前,他俩在真定分手,约定勤学苦读、为国效力,至今才得以再见,自然兴高采烈。
何况,此时的两人都已不再是普通秀才,都在天启六年的秋闱高中举人,半只脚踏入仕途,只等数月后的殿试面见皇帝。
坐下后,看起来斯文的云五色却率先起身满了一杯酒,举起来道:“去年京郊一别,没想到重见已是一年之后,熊兄仍是如此的意气风发!”
熊汝霖长得就不像读书人,健壮得不像话,更为豪爽,接过酒便仰脖喝得干干净净,笑着说:
“园中红杏将开,不料飞雪欲来。眼下,陕地秋寒料峭,不亚于寒冬哩!”
云五色闻言,脸上的喜悦淡去一半,缓缓坐下,低声道:“熊兄隐喻可是今岁朝廷调兵二十万于陕地,风雨欲来吗?”
熊汝霖哈哈大笑,“知我者,云兄也!”
二人这话,却是被二楼坐在一旁的一个俊俏公子听了个清清楚楚,坐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微服私访的朱由校。
朱由校听他们大胆的话,心中一时也想不起历史上这时候民间有什么姓熊和姓云的名人,便招手唤来小厮。
“这两人是谁?”
小厮一听,很是惊讶,“公子连他们二位都不知道吗?左边那位一身白衣,略显瘦弱的,是云五色,畿辅名士,去岁秋闱位列金榜第三。”
“云五色,那另外这个呢?”朱由校喃喃一句,有了些印象,随而问道,看脸色,并未见什么异样。
小厮也乐得谈论,好能偷懒,他道:
“这位啊,爷您别看他面相粗狂,可却也是江南的新晋名士,唤做熊汝霖,也是去年秋闱中的举人,上了金榜,排位十二。”
云五色家在顺天府平乡县,自幼家境殷实,是个妥妥的官二代,却从不张扬跋扈,为人和善。
在平乡一带,多有流传。
他与熊汝霖,是在秋闱路上相识,也都怀有满腔的报国之志,不属复社党人,乃是新晋士子中较有代表的两位。
对他们的事迹,朱由校也多少知道一些。
云五色在后世有个“云青天”的称号流传,百姓都称其铁面无私,秉公执正、清正廉洁。
至于熊汝霖,后来在南京城任知事,满清攻城,在内阁首辅钱谦益都带头投降的情况下,散尽家财,募集家兵抵抗。
最后战死,阖家投井殉国,满门忠烈。
这些事迹都是朱由校后世闲着无聊查百度查来的,真实度不知道有多少,但大体应该差不多。
最起码来说,这两个人应该仔细观察观察,说不定就是这趟来民间发现的人才。
想到这里,朱由校忽然促狭地笑了一声。
朕这么喜欢微服私访,后世会不会也因此拍上一部《天启微服私访记》,然后成为经典?
想着,遂而起身,来到两人身后,拱手笑道:
“二位,我能来坐坐吗?”
熊汝霖和云五色闻言均先是一愣,熊汝霖连忙让开了一个位子,大声道:“来,坐在我这里!”
云五色也道:“有朋自远方来,既然兄台有意结交,我们两个,又怎好拂了你的意呢?”
朱由校也是惊讶居然这么顺利,坐下来笑道:“二位都很好客,我听你们的口音,都不像是西安本地人。”
云五色看了朱由校的衣着,心里大抵知道对方的身份,说道:“兄台所说,是京师的官话吧?”
“该不是某户的富家公子,来陕地游玩的?”
朱由校对他点点头,“云兄好眼力,我确是京城人士,姓皇,若不唐突,敢问这位仁兄,是哪里人?”
熊汝霖洒脱道:“这有什么唐突的,又不是秘密。”他拱手说道:“在下苏州人,熊汝霖。”
“这位是云五色,和你一样,也是京城人。”
言罢,三人同时拱手,说道:
“幸会、幸会。”
朱由校再次坐好,脸上有些惊讶:“这一趟西安真是没有白来,竟有幸结交两位名士!”
云五色一愣,遂而大笑:
“我们哪里是什么名士,不过是有一身报国之志的读书人罢了,黄兄可切莫再戴高帽了。”
熊汝霖道:“他呀,最见不得别人说他什么名士了,这名头也不知怎么就传出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整天受那闷气!”
“黄兄,我和你说,方才进门时,那门郎小厮险些将我拦住,看见了我的样貌,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了!”
朱由校哑然失笑:“这是何故?”
这时,云五色一旁冷不丁的插话,“狗眼看人低呗!”
语落,三人纷纷大笑。
朱由校是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叫熊汝霖的小胖子讨人喜、自来熟的性格,这样的人,的确在哪都能吃得开。
这时,三人没了话说,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熊汝霖忽然问道:“黄兄是京城人,看兄台这副衣着打扮,这玉佩可不便宜吧?”
见朱由校微微点头,他又问道:
“家中是做什么的?”
第八百六十一章 林聪儿
“哦,熊兄是说这个啊!”朱由校拿起玉佩,似随口说道:“是家父偶然拍得的宫中女官佩戴之物。”
“原是宫中之物,怪不得如此精巧!”熊汝霖两眼冒光,连连搓手,显然十分中意。
朱由校一直住在皇宫,这种东西就是大宝天天见。
比如这块宫局御制的玉佩,常人可能觉得精巧无比,拿到民间也是价值连城,可在他的眼里,就是个再庸俗不过的东西。
“兄台如果想要,拿去便是!”
熊汝霖闻言,顿时吃了一惊,这得是家境多殷实的富二代,才能把这种东西随便送人。
尽管他是个穷鬼,却也知道,在民间凡是和宫里沾上一点关系的东西,价格都要翻上几番。
更别提这个还是宫中女官用的物品,市面上流通极少,大部分都被大款买来收藏,有价无市,至少能值几千两!
这么轻易就送人,只怕此人的家境,在京城还得是数一数二的。
他看了一眼云五色,后者也在震惊中,看见他的眼色,也是回了一个眼色,仿佛是在说,我也不认识。
两人这时才仔细观察了眼前这位富家公子的相貌。
只见此人面白无须,生得干干净净,神态悠然,眼睛里含有笑意,眉宇间不失淡淡的从容,不失为一翩翩公子。
只有在特别留意的情况下,才能发现在这种豁达、从容风度的掩盖下,他眼睛深处的冷漠和无情。
这样的人,只怕早已脱离是一般的富家子弟范畴了。
“这哪里消受得起,黄兄说笑了!”熊汝霖知道这种东西的珍贵之处,自然也不敢随意接受。
虽然他目下急需银两,但一者此人来历不明,二者也才刚认识,识人识面不知心。
贸然接受恩惠,无异于授人以柄。
朱由校一副真心相待的样子,直接把玉佩从摆下解出,随手扔了过去,说道:“熊兄不必客气,喜欢就拿着,这种物件,我府上有的是。”
有、有的是?
宫中女官的玉佩,莫非是什么庸俗之物吗?
看着好似扔一块石头一般的朱由校,熊汝霖张大了嘴巴,这就是京城的有钱人么,今日算是见识了。
正想着,楼下突然间的喧闹起来。
老板娘吩咐小厮和跑堂的伙计们,特意拉上了帘子,屋内光线随而一暗,众人屏息凝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没过多久,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出现在台上。
熊汝霖和云五色看去,神情都是一呆,熊汝霖说道:“看来我们今日来的正巧,丁香阁的聪儿姑娘正好出台!”
聪儿姑娘?
朱由校闻言低头看去,也是一愣。
这女子,穿着一袭红衣披身,秀雅脱俗、娇小可人,一眼看去,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再向上看去,这才让人明白,为什么此女会令在场众人如此追捧了。
她怀抱琵琶,半遮脸庞,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别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又让人不能不魂牵蒙绕。
这种清纯和骚媚浑然一体的女人,的确在民间罕有,只是朱由校却没有像周围那些人一样,看得痴傻。
平日在宫里,什么女人没见过,丁香阁的所谓聪儿姑娘确有一番特质,却不足以令朱由校多看几眼。
熊汝霖和云五色回过神来,方才留意到,那位富家公子,却是四处张望,似乎对眼前这位头牌毫无兴趣。
云五色问道:“这林聪儿乃是陕地有名的歌妓,不知多少达官显贵,豪掷千金,为求单独听她弹唱,黄兄怎么好像并不感兴趣。”
熊汝霖笑道:“我看不会,世间哪有男人会对这样的女子没有半点儿想法?我看是黄兄见多了京城美女,看不上这等庸脂俗粉罢了。”
云五色看他一眼,不无抵触。
“熊兄,你这是受了人家的钱财,就开始为他人说话了吧。”
熊汝霖无奈一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玉佩太值钱了,而他,确实非常需要这笔钱。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云兄,去岁我托你之事,可是有了什么眉目?”
云五色眼中闪过一抹歉意,长叹一声,“熊兄所托,极是不巧,我找人问了问,那件案子,不归刑部办理。”
“此案牵扯甚多,多家已成冤狱,由东厂绕过三法司接手。东厂办案,熊兄也是知道,一向宁抓错十个,也不放过一个。”
熊汝霖眼中掠过一道失望的阴影,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佩,旋即笑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挂怀?我原本便未抱有多少期望,无妨、无妨……”
云五色也是叹了口气,“那年科举案发,连我也深为震惊,堂堂东林群贤,竟行此龌龊之举,妄图把控朝政。”
“天子震怒,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大明建国以来,科举场上,从未发生过如此恶劣的大案。”
见两人神情一下子淡了下去,朱由校本来没想问,一听说是前两年的科举大案,顿时来了兴趣。
“二位所说,可是天启五年的东林科举榜案?”
云五色看过来一眼,叹道:
“正是,熊兄的家兄因与一名东林士子有交,以故旧之列卷入此案,现在还陷在东厂大狱,杳无音讯。”
朱由校笑道:“此案我也听说过一些,东林党人妄图把控朝政,其心可诛,其门生故交,亦多有此列。”
“被卷入此案,也是无可奈何。”
熊汝霖居然没有反驳,而是说道:
“黄兄说的不错,我那家兄,为人其实老实,多年科考未中,至今是个秀才,但却与一名东林士子私交甚好。”
“那东林士子回到苏州,便来找我家兄,两人时常诗酒唱和,引为忘年之交。”
“事后东林科举榜案发,那东林士子被查出提前获取考题,家兄却因有人诬告援引考题,陷入大狱。”
“试问,家兄如果提前获知考题,怎会不告知于我,怎会还只是个秀才?”
朱由校闻言,眉头忽然间紧蹙起来,沉声说道:“那依你之意,你这家兄,是遭仇人诬告,而陷入冤狱了?”
“你所求云五色,也是因为此事?”
熊汝霖点头,将玉佩放回到了朱由校的手上,眼中十分失望,说道:
“这块玉佩我本想留着送礼,看看能否在京师找人重审家兄案情,无论真假,求个心安。”
“既然已无希望,玉佩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朱由校看着手上的玉佩,转头对身后的一名勇卫营护卫低声说道:“传话回京,让魏忠贤重新查查他兄长的案子。”
随后,转身说道:
“我家认识英国公府的人,在京师也算有些关系,会托人回去带话,找个门路叫东厂重新查查你兄长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