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此前已失沈阳,此番若再弃守,朝中必会风传我熊廷弼贪生怯战。”
“封疆之臣当死封疆之土,弃守沈阳,我熊廷弼一人担罪,却能保全十四万沈阳军民,值了。”
“台台——”诸将皆惊,纷纷起身欲劝。
“尔等不必再劝,吾意已决。”
熊廷弼摆摆手,道:“传我令,沈阳军民立即撤入辽阳。即日起,严令辽阳周围各堡,死守不出,坚壁清野,避敌锋芒,再图恢复。”
“那广宁,我们去吗?”忽地,曹文昭问。
听这话,熊廷弼愣了一会儿,复又望向地图,道:“长宁、长胜、长安、长定、长勇五堡位于辽阳侧,进可牵制奴贼,退可互为犄角,不能轻动。”
自语道到这里,他望向辽阳前方,眼中神色变暗。
“兵部既已发了文书,我不能不遵,传令下去,命武靖营参将刘渠自沈阳拔营,支援广宁。”
“台台,若王化贞执意出战,这是叫刘渠去送死啊……”曹文昭有些于心不忍。
武靖营参将刘渠,将门出身,去年才累积战功至参将,是个不错的苗子,如今却要他。
闻言,熊廷弼转头,冷眼反问:“不然呢?”
见曹文昭这次与自己四目相对,熊廷弼也觉得意外。
须臾,他长叹口气,仰起面来,无奈道:
“兵部文书就在地上,我的命令他王化贞可以置之不理,可京师的文书,我熊廷弼却不能不遵啊!”
许久,他眼中方闪出从前那般坚毅,道:“纵是身首异处,诬为怯战,我也要守住辽阳。”
“不然,便是愧对了皇上对我这般再塑之恩!”
一场兵议,几乎决定了接下来辽东战况的走向。
面对张鸣鹤的步步紧逼,熊廷弼最终选择退让。
他下令弃守收复几月的沈阳,自己承担所有责任,除派刘渠一营赶往广宁外,全力守住辽阳。
薛来胤与曹文昭辞出经略府,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上这几个大字。
“辽东经略府。”
不出意外的话,今后这些字再也不会对诸将有现在这样大的威慑力了。
他们也都知道,熊廷弼一直在辽阳按兵不动,实非怯战,而是时势所逼,不得不稳定人心。
对王化贞来说,就算出兵后无功而返,东林群臣也可以袒护于他,战败的包袱,大可以推到熊廷弼的头上。
可熊廷弼呢?
除了皇帝的信任,他一无所有。
再加上他这个动不动嘴臭的坏毛病,早就得罪了无数人,一旦出事,朝廷没有一个人会为他说话。
此番弃守沈阳,死守辽阳的这个决定,几乎是明知会身败名裂而下的。
面对这样的情况,紫禁城里的那个皇帝还会力保熊廷弼,与满朝文武对抗吗?
那可是擅自弃守沈阳,以致广宁战败的大罪!
对于这个,所有人都没底。
诸将一步步出了经略府,相顾无言,全都按照熊廷弼方才的部署,前往各处传达命令去了。
谁心里都知道,若没有什么意外,这将是熊廷弼作为辽东经略所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了。
弃守沈阳,广宁若出则必败。
真追究起来,熊廷弼逃脱不了干系,任意一个罪名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毕竟从古至今,武将嗜血的钢刀,从来难胜文臣舔墨的笔。
……
广宁,参议府。
现在的广宁,正为出城自蒙古绕袭后金而做着充足的准备。
“升帐!”
忽然传进一声大呼,却见是王化贞带着左右各一排哨官,又携左右卫兵,大张旗鼓地进了大堂。
“这一个参议,竟比辽阳的经略排场都要大。”
“谁说不是呢……哈哈。”
“人家京里有人,还是首辅的门生!”
“经略算什么,要是没皇上力保,这经略早就是参议的囊中之物。”
听见底下将官窃窃私语,王化贞紧皱眉头,咳了几声,依旧不见好转,遂向外打了个眼色。
门外哨官见状,便无奈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句:
“参议升帐了!!”
喊完许久,堂内诸将才渐渐止了议论,但望向王化贞的眼光中,大都带着不屑与轻视。
第七十三章 王化贞作战,如同儿戏
王化贞身着甲胄,矜持地扫视着帐下诸将官,轻咳一声,雍容优雅地踱下几步,说道:
“自皇上登极,建奴跳梁,肆虐辽地以来。我辈忝居高位,实愧君恩,今趁皮岛两军对垒之际,惟望将士用命,奋勇出击!”
“起!”
王化贞走下首位,手握宝剑。
帐下总兵、副将、游击等军将亦纷纷起身,侍立于左右。
他们望着面前这位居辽数载,依旧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质的参议,面上保持着起码的尊敬,心中却都是止不住地轻视。
王化贞声色俱厉道:“此番出击,不听本部宣、调者,将官斩首,队营连坐,绝不姑息!”
话音未落,数名校尉持令旗自前方奔至眼前,此起彼伏地高声喊道:
“武靖营于辽阳援至三岔河时陷入重围,参将刘渠请参议速派兵马支援!”
“西平堡被围,请参议速派兵马驰援!”
“镇夷营刚行至瓦子谷,遭遇数千奴骑,全营尽覆,镇夷营参将李瀚败逃,不知所踪!”
听见这些话,还有后方正连续赶来的传令兵,王化贞脑中“嗡”的一下,下阶的同时一个失足,直接滚落下去。
“参议——!”
诸将官忙上前去拽。
待他们将这位不久前还自诩庙算如神,调兵遣将,打算自蒙古绕道侵袭后金的参议扶起。
眼前的王化贞,却是手足无措,连一个字都发不出了。
……
百二山河,千里沃土,兵戈不休。
数名剃了发的假奴兵正排着队,亦步亦趋地从后金军中各真奴兵手中领取兵器。
这些假奴兵们,几日前还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可谁都没想到,正攻打皮岛的后金军听闻王化贞欲出,居然回师如此迅速,镇夷营几日前接到广宁参议王化贞的檄令,本在今日拔营而出。
李瀚领着兵将走了几里地,奴骑忽然四出。
平地上被奴骑合围,这对明军来说,相当于致命的打击,鸟铳发射繁琐,很多人都惊慌失措,施放更加艰难。
几息之间,奴骑便杀到眼前。
接着便是一阵的凄惨喊声,镇夷营参将李瀚不知所踪,全营除了战死的,余者便是逃也逃不脱,尽成了女真人的俘虏。
眼前这数百的假奴兵,都是不久前一战后剃发投降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主将败逃是最让他们绝望的。
既已被建奴捉了,就算逃回广宁,以那参议王化贞的脾性,也要被当做叛国之罪论死。
索性死心塌地的跟了后金军,做起女真人的家奴,帮他们背负兵械、甲胄,牵喂战马。
然而,这女真人的家奴,做起来却也并不比回广宁被那王化贞砍了要好多少。
如这般歇战之时,女真人就要让他们这些归附的汉人上缴兵器,连木棍、农具也不例外。
逢战时,又要他们提着一柄破刀当先冲锋,努尔哈赤更是定下一条极其苛刻的规矩。
“汉人降大金的,无斩获者,都将被当做明狗处决。”
北风刺骨,努尔哈赤身披铁甲,两侧由几名牛录掌灯以侍,见他勒马停住,面孔显得凶狠异常。
“那王化贞,可真是帮了本汗的大忙!”
闻言,镶白旗贝勒图尔格哭笑不得,大笑道:
“王化贞的守城能力,不及熊廷弼万一,他这次绕道蒙古攻我大金,在大汗看来,就如毛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堪一击!”
“大汗,广宁防线已被那王化贞松动,我们大可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广宁!”
努尔哈赤一愣,随即血口大张,恣意地狂笑不止。
前几个月完全被熊廷弼和毛文龙一左一右,牵着鼻子打,劳师动众,却屡不讨好。
这个尴尬的境地,自己总算过去了。
说起来,还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个叫王化贞的明国广宁参议啊!
上次攻打蒲河、沈阳后,努尔哈赤完全可以趁势拿下辽阳。
他也知道,届时辽沈平原皆为大金版图之内,也就可以打开局面了。
可后来毛文龙那个贼厮,领着那帮岛军偷袭大金后方,以致于他不得不放弃刚刚到手的沈阳,回师兴京。
毛文龙来得快,跑的居然更快。
等努尔哈赤千里迢迢赶回去的时候,毛文龙早就抓了他的女儿穆库什,带着其余战利品,跑回皮岛去了。
后金大军恼羞成怒,攻打皮岛多日,却因春日开化,没有舟船而有劲无处使。
东江军坐占地利,与后金军守岛作战,那伤亡比例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让努尔哈赤放弃攻打皮岛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来自大明京师的。
本来,努尔哈赤估算岛内粮食所食不过数月,对于毛文龙这样一个身后之患,就算用耗的,也得把他活活耗死。
可好景不长,明国新继位的那个小皇帝好像对皮岛这个地方尤为重视。
据说为了给东江军运输粮饷,在京师搞的动静特别大,还罢免了不少朝廷高官。
明国粮饷一到东江,努尔哈赤就知道,这个皮岛麻烦了,自己短期内强攻不下来,也不能放任不管。
皮岛这还只是眼下的麻烦,那个朱由校即位以来的所作所为,让努尔哈赤潜意识里,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要是这个明国小皇帝真把朝堂上的事儿捋顺了,大金可就不好办了。
在努尔哈赤想着的时候,数万后金大军也恍如阿鼻地狱的无常,静静等待在周围。
仿佛只听阎罗一声号令,便会化作燎原烈火,吞噬人间。
努尔哈赤逆光而立,任凭风刀切在自己本就丑陋粗俗的脸上,冷冷道:
“传本汗的命令,今日夜宿此地,偃旗息鼓,明天一早,强渡三岔河,一破三岔河,直奔广宁!”
话音才刚落,图尔格还没来得及奉承一声,就见远方飞驰回来一名正白旗哨骑,于马上道:
“禀大汗,明国参议王化贞听我大金南来,惊慌失措,竟半日未曾发下一道檄令!”
“奴才还探到,三岔河一带的明军,全如惊弓之鸟,已吵闹开了!”
“好,赏!”听这话,努尔哈赤哈哈一乐。
随即,他又侧身对图尔格道:
“我说什么来着,那明国是有厉害的,但猪猡更多,王化贞,就是一只奇蠢无比的猪!”
“这样的人,本汗喜欢!”
“要是破了广宁他还没死,就捉他来见本汗,我要好好问问他,这番部署,到底是什么用意。”
图尔格也眉开眼笑,道:“熊廷弼的‘据防重险’,如今就这样不攻自破,王化贞作战,如同儿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