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事后,镇江总兵毛文龙发回皮岛自登莱收到的粮食账目表,几乎印证了崔呈秀与吴淳夫的这次弹劾,确凿无疑。
随即,东厂缇骑登门拜访,陶郞先被革职下狱,在京师的东厂大牢遭到严刑拷问。
陶郞先虽然死不承认,但东厂很快还是找出了有利证据,即都察院御史游士任的分赃书信,还有登莱与皮岛根本对不上的造船、购粮账目。
陶郞先的事儿发了,游士任因为那一纸书信,同样陷入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但他受了某“高人”的指点,很快卖了个聪明。
登莱巡抚袁可立作为陶郞先的举荐人,事情一旦追查下去,难免身受囹圄,这是朱由校不愿见到的。
游士任只要被人询问,就死咬住这是登莱巡抚袁可立的主意,再加上某些人的暗中帮助,迫使袁可立请辞。
这样一来,陶郞先案反而陷入僵局。
朱由校在熊廷弼和袁可立的问题上,是要无条件任用这两个人的,只给了魏忠贤一个意思,即无论如何保住袁可立。
魏忠贤体察到圣意,也知道那个时候的辽东和登莱,熊廷弼和袁可立缺一不可。
最后他决定以大局为重,不再插手此事。
没过多久,东厂便将陶郞先一案仓促结案,只办了陶郞先及一些负责输粮往皮岛的官吏,并未继续追查游士任。
自那以后,游士任便以为捏住了东厂的小把柄,愈发猖狂,某些东林党人也愈发跳脱,妄图再次染指朝堂。
魏忠贤的威胁,让游士任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不过他想起袁可立的把柄,即又瞪视魏忠贤一眼,犹豫半晌,高声说道:“皇后娘娘就如此纵容这等阉宦在此,污蔑忠良吗?!”
张嫣自是不知这所谓的“陶郞先案”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和明争暗斗,她见魏忠贤脸色又青又白,轻叹一声:
“诸位先退下吧,此时容本宫禀明太妃,再行定夺。”
群臣窃窃私语,游士任低着头,不顾张嫣面容中的窘迫,他面色红润,激动无比,再向前逼近几步,发泄心中不悦:
“国家大事,娘娘何故推脱?”
“还请即刻面见太妃,禀明事实,劝谏君上。否则,我大明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第二百九十九章 惊动了刘太妃
话音落地,乾清宫内寂静如斯。
其实,就连来“逼宫”的群臣之中,都有人觉得这样做实在太过火,这位,毕竟是大明朝的中宫皇后啊……
何况,她还极受天启皇帝宠爱。
张嫣已经数次退步,如今就连替群臣面见太妃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谓已是退无可退。
连这一点面子都不给,要是消息传到皇帝耳中,他们想都不敢想。
游士任说话时,余的文臣皆是伏地,有人想起杨涟、叶向高等“君子”、“重臣”之死,更是瑟瑟发抖。
游士任不见有人附和,反而大生疑惑,脸上似笑似哭,状若癫狂:
“怎么,诸位同僚,值此国难之时,我辈就该为国劝谏,以免那糊涂君王的一个决定,毁了整个天下!”
“游士任,慎言、慎言——!”
身下,内阁首辅韩爌拉着他的衣角,向面色惊惶的张嫣低眉顺眼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都察院御史游士任!”
“这里是乾清宫,我不能容你这般侮辱中宫,请你出去!”
阶下,有一名同为东林的臣子,不知因害怕天启皇帝责罚,还是良心发现,竟然站起身来指着游士任,破口大骂。
这个小御史,真是路走窄了。
魏忠贤望着宫中这戏剧性的一幕,脸色逐渐转变为正常,忽地,眼睫闪了两下,冷笑道:
“游御史,南京改革是陛下的旨意,便是我大明国策,这国策正确与否尚且不论,衮衮诸公自有言说。”
“倒是你,年过四旬,额头上连毛都不剩一根,不做二鞑子,反而对不起你这扮相!”
骂起人来,魏忠贤可谓丝毫不讲什么情面,尖酸刻薄,不外如是。
游士任摸了摸光滑出溜的额头,脸上青红交接,愤然通红,反驳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畏惧权阉,这大明朝,就要毁在尔等这群小人的手上!”
“魏忠贤,有本事你就翻案查陶郞先案,反正,翻案不是你这个阉党头子的强项吗?”
真是好一手欲擒故纵!
可惜,在本督面前,你还太嫩!
确实,有东厂在手,掌天下刑案、情报,魏忠贤以轻易翻案弄死眼前这个聒噪不已的臭虫。
但问题就在,陶郞先一案,牵扯到了如今的登莱巡抚袁可立。
登莱二府的水师策应毛文龙,输东江军以粮饷,这离不开袁可立的调度有方,无论圣意还是大局,袁可立都不可轻动。
魏忠贤和东厂夹在中间,好生尴尬。
“参见太妃——”
这时,乾清宫外的宫人们纷纷垂首,一个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的女人迈步走了进来。
魏忠贤拱了拱手,态度有些变化不定,低声道:
“奴婢见过太妃。”
刘太妃似乎对这太监甚为不满,和没听见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时,还淡淡冷哼了一声。
见到来人,张嫣总算松了口气,站起来揖身道:
“太妃,我正要去慈宁宫。”
“不必了。”
刘太妃一摆手,来到群臣面前站定。
她为人十分端庄严肃,不苟言笑,很少为这种宫内琐事出头,但在大事上,往往能正确判断,坚定果断。
这也是为什么朱由校会尊其为太妃的原因。
万历四十八年,泰昌皇帝朱常洛食红丸,第二日驾崩,还没来得及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朱由校仓促登基,是为天启皇帝。
朱由校登基后,尊万历皇帝遗孀刘氏为太妃,掌太后印玺,入住慈宁宫。
算起来,这位刘太妃,该是朱由校的祖奶奶辈了。
“这大明朝,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帮做臣子的,在乾清宫里头闹了?”刘太妃冷哼一声说道。
“太妃息怒……”
韩爌满头大汗,身后内衫也早已湿透,他实则是不想领这个头的,但是消息传出,激起的风浪太大。
他这个内阁首辅,亦是文臣之首,总要有些表示。
他现在很后悔,早知会把刘太妃也牵扯进来,这个头不领也罢,以那位皇帝的心性,听见此事,怕是这游士任要倒大霉了。
只求不要牵连太多就好……
“息怒?”
韩爌正想着事情可能的走向,上头刘太妃却好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她环视诸大臣,阴阳怪气地道:
“阁老,您可是朝廷的首辅,陛下的肱骨重臣!他们不知道太祖爷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您还不知道吗?”
韩爌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只敢认错。
“太妃教训的是,臣糊涂了。”
游士任也是愣住,过不多久,他愤恨地看一眼刘太妃,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怒火。
从商议入宫,面见皇后以来,游士任就自愿充当急先锋,为的就是消息传出,世人皆知他为民请命的大名。
名留青史,赫赫有声!
自然,他也是看准了张嫣软弱的性格,皇帝在时尚好,此时皇帝不在,就可以一欺再欺,以此搏名。
眼见今日就此作罢,回去以后,他游士任的大名,必将响彻朝野上下,却在此时,杀出了一个刘太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太妃既然已经出来,就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她狠狠瞪了群臣一眼,掉头拉着张嫣就走,还留下句狠话。
“日后谁敢再到乾清宫里来放肆,便是打定主意和本宫为敌,到那时候,就连皇帝也无法怪本宫把你们挨个发落了!”
“都回去吧,回去以后,自己个儿掂量着!”
群臣都没料到这事居然会惊动刘太妃,见事情已经超出控制,也便再也不敢多说,仓皇而退。
倒是魏忠贤,经过深思熟虑,决定重启陶郞先一案。
就算会牵扯到袁可立,那也再所不惜!
陶郞先一案经礼部郎中吴淳夫上疏,很快被再次提起,京师之内,风起云涌,东厂番子轮番上街,大肆缉拿士子。
……
当夜后宫接到刘太妃懿旨,命在慈宁宫展宴。
因刘太妃自今年六月以来便时常礼佛,宫中亦常有僧人往来,故此回除禁宴乐外,菜肴一体从简。
刘太妃落座于北,张嫣位居中宫,自当同列下首。
然此番与往日皇帝家宴略有不同,裕妃童静儿、纯妃段氏、良妃王氏皆可于一旁陪坐,这对她们三人来说,可谓难得的荣宠。
尤其是自册封为妃以来,从未得到皇帝宠幸的王氏、段氏。
二女虽为三千秀女中遴选入宫,万千荣宠于一身,但自那以后,朱由校连她们的宫门一步也没进。
虽然刘太妃一视同仁,并未减少永和、延禧二宫的用度,但这依然导致了她们在宫中的地位,甚至比宫娥出身的童静儿更低。
第三百章 盖棺论定
慈宁宫门,依仗肃穆,刘太妃紧闭双目,中宫皇后张嫣恭坐于侧,裕妃、纯妃、良妃身着皇贵妃礼服分列下首。
自阶下,跪满了东西六宫的各宫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这是刘氏自执掌后宫以来的首次大议。
自万历皇帝驾鹤西去,她就觉得自己孤单不已,朱由校体面的尊奉,还有眼前的太后印玺,亦不能填补一个女人源自内心深处的空虚。
她用数载时间信佛、拜佛,遁入空门,脱于尘世,来与这份内心的空虚感博弈对抗。
但是如今,天启皇帝一纸诏书,大明将要迎来建国以来的最大变革,张嫣还不足以单独面对那帮朝廷臣子。
她知道,是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
风尘冽冽吹过阶下众妃嫔的面孔,刘太妃满怀伤感与无奈的发现,大明的山河岁月依旧,这群恼人的臣子依旧。
除了她容颜渐衰,还有这副日益腐朽的躯体以外,一切都毫无改变。
忽然间,她睁开眼睛,或许,诚如皇帝发回京中的谕旨所说,这个大明,是时候变一变了。
先帝在时,用尽全部心力与群臣斗争,甚至不惜以不理朝政作为报复的武器,试图挽回散失于王朝数百年里天子的尊严和威权。
那时自己陪伴先帝身侧,在这场斗争中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或许如今,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皇帝在京时,日夜勤于政事,从不敢言劳。皇帝南巡之后,哀家日日烧香拜佛,亦不敢放松。”
刘太妃悠悠开了尊口,斟酌说道:
“不意群臣屡次违抗圣旨,闯宫觐见,震惊圣母之灵,以致朝政败坏,纲纪不存,民间妄有猜测。”
“更有些人,于廷外散播谣言,言语恶毒,欲行离间。”
妃嫔们面面相觑,近来宫里宫外常有传闻,实际上,在宫外的民间,整个事情已经发酵到另一个极端。
群臣也分为两派,互相攻讦,导致纲纪败坏。
由于没有皇帝坐镇,加之中宫皇后对此束手无策,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此时的宫里,急需一个权威高的人站出来为这件事定性。
张嫣不敢做这个主,重担便就落到了刘太妃的肩上。
刘太妃今日召集妃嫔大议,就是要代表宫里说句话,给这件事盖棺论定,方才一席话清楚、明白的将这件事定了性。
群臣闯宫,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不遵天启皇帝圣旨的那部分保守派,都成了抗旨不遵的逆臣。
至于民间此时的传闻,皆系不法之徒暗中作祟,欲行离间,挑拨是非关系,唯恐天下不乱!
妃嫔们哑然时,刘太妃伸手拉住了身侧张嫣的胳膊,给她一个足以安心的眼神,缓声说道:
“皇后再不必顾虑,着实将今日群臣闯宫情况讲明,清源溯本,以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