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朱由校起身,负起双手,凝眸望向帐外,眼神掠过仍在路边跪着的陈策,说道:
“你看,朕叫这些人拔营进南京城,他们却搞得手忙脚乱,连兵器都落了一地,要是没点约束,又得乱成什么样。”
刘元斌似懂非懂,神情变幻,倒是他身旁的王朝辅,一下就听出皇帝这是含沙射影之意,继而笑道:
“圣主还在,怎么敢乱。”
朱由校展颜一笑,放下帘子,缓步走回帐内。
“孝陵卫造反,归根究底,是抚宁候朱国弼意图谋反弑朕。孝陵卫指挥使俞任,世代累受皇恩,不思悔过不说,又要掘太祖陵寝地宫,渡海降金。”
朱由校端坐着,目光飘到一侧,淡淡地吩咐:
“你,替朕拟个旨意。”
“诛孝陵卫指挥使俞任九族。建阳、西江口等处守将,听奉谕旨,及时悔过,未曾造成兵祸,伤及百姓,着从轻处理,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王朝辅点点头,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听天启皇帝玉语纶音,开口说道:
“等一等。”
王朝辅心跳滞了一拍,回头望去。
朱由校两根手指“嗒嗒”敲在御案上,垂眸看着那盏都匀毛尖,眼底隐隐流露出无奈,声色倦然:
“山水为上,江水为饮。”
“这江山,就是为朕这种杀伐加身、暴虐无度,注定游不了山,也玩不到水的皇孙准备的。”
说到此处,朱由校抬起头,眼睛里一片希冀。
“孝陵卫营地的事,朕知道了,你去宣旨的时候也转告田尔耕,与他说,旧茶不用送了,收些新茶。”
王朝辅眼中一亮,旋即垂首又是一副憨态样子。
“奴婢明白,待寻司礼监的人拟了旨,就到督办司衙门与田都督去说。”
刘元斌听得茫然,完全不懂天启皇帝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这盏都匀毛尖上去了。
他还在等天启皇帝大发慈悲,饶恕紫金山的那些孝陵卫军亲属。
朱由校却是忽然起身,整理一下身后红色的大髦,然后拿上马鞭,领着众亲卫鱼贯而出。
王朝辅嘿嘿笑着,跟随走到了帐外,目送天启皇帝翻身上马,扬尘而去,才是返回御帐之内。
这个时候,勇卫营的军营也都被官兵们拆得差不多了,只是因皇帝还在御帐,这才没有继续。
皇帝一走,御帐的上面就被人掀开,整理到一个大箱子里,由宫里出来的内监们抬着,一道奔南京城里去了。
“哎呦我的祖宗,您怎么来了。”
王朝辅见陈策还在那跪着,赶紧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后者双腿发麻,艰难起身,坐在一个大木箱子上,第一句话就是问:“公公,陛下怎么说?”
天启皇帝走了,王朝辅渐渐放松了紧张的神经,然后啧啧称奇,看着一脸木然走来的刘元斌,赞道:
“这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之事,连咱家都有些佩服他了。”
“陛下……准了?!”
陈策也没想到,瞪圆了眼睛。
“那倒没有。”
王朝辅重复了一边朱由校的最后一句,连陈策也是秒懂,旋即哈哈大笑,望向刘元斌时,眼中也满是惊喜。
他实在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看重这家伙。
这话要是别人去问,只怕尸体都已经凉了,刘元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居然保住了那些孝陵卫和亲属。
杀叶向高全族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在劝,皇帝不一样说杀就杀。
“什么意思,陛下最后在说那什么茶,我一点儿也没懂。”刘元斌见这两个人笑着,更是蹙起眉,差点发火。
“公公,你与他解释吧。”
陈策拍拍屁股,叮嘱叫刘元斌以后行事不要这样冲动后,便就站起来,说道:
“陛下怕是在南直隶一带还要有大动作,我还要调度兵马,这就先走了。”
“军中事务重要,陈帅先去吧。”
王朝辅一拱手,同样是目送了陈策离开,才是冲着刘元斌道:
“小子,你知道陛下方才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旧茶不要,要新茶,难道是……”
过了这么久,刘元斌才姗姗反应过来,张大了嘴:“陛下是在说,可以不杀那些孝陵卫军,但是要找个替死的,把罪名全推上去?”
“是极——!”
王朝辅得意洋洋道:“陛下是谁,那可是大明朝的皇上,谕旨下了怎可收回,但要是想不杀,那也有迹可循。”
“不杀这种字眼,陛下不能直截了当的讲出来,却是可以从田尔耕或者咱家的嘴里代为说出来。”
刘元斌点点头,心中第一次知道了帝王心术的厉害,这要是没有高人指点,自己只怕还不知道得了圣恩眷顾。
随即,他脸上笑容一滞,又张口问道:
“那这个替死鬼会是谁?”
“还能有谁,负荆请罪的那个孝陵卫指挥使——吴烨!”
王朝辅没管刘元斌听见这个名字神情的变化,只管拉着他来到一处偏僻地方,正色道:“将军要记住方才大帅的叮嘱,这次能成,那是上天护佑,陛下圣明。”
“有一次就行了,以后切莫再犯。”
“你是领兵打仗的,咱家呢,是在陛下身边献谗言的,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事儿就得。”
“将军在朝堂上,除了报捷以外,别的事儿就算陛下问你,也不要轻易吐露真实想法。”
“人言可畏,流言可杀人啊……”
“战策也不行说?”
刘元斌哑然,第一次接触这些的他,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觉得不可思议。
“将军,您见陈帅、戚帅他们,在朝堂上说过什么?”
王朝辅目光飘到一侧的山水之间,淡淡说道:
“领兵出去了,两军阵前,怎么打仗那是你的事儿,可在朝堂上,战策是陛下和那些大臣们决定的。”
“文武殊途……!”
刘元斌一想,这倒也是,陈策在西南战时,两军阵前,说起战策来那是滔滔不绝,调度大军,也是有条不紊。
可是在朝堂上,他一个堂堂的勇卫营大将,却没见发过几次言。
还有英国公张维贤,也都是按照天启皇帝吩咐办事,除了卖傻以外,从没主动提出过什么策略。
这都是老奸巨猾啊……
想到这里,他连忙回去,夺过还没来得及端走的那盏都匀毛尖,回来恭恭敬敬给王朝辅端上,拜道:
“公公的教诲,元斌一字不落都记住了。”
尽管茶早已凉了,王朝辅还是哈哈大笑,受到这位武将的尊敬,心中委实好受不少,便接到手上一饮而尽,将他挽起,颇有苦涩地道:
“外人在时,将军切莫和我拘泥礼数,叫一些人看了,怕是要斥将军做阉党,一些无知百姓听了,总会喊骂。”
“传到亲族之间,名声不好。”
说完,径自离开。
刘元斌端着茶杯,愣愣看他离去,不忍之时也在心中暗下决心,穷极此生,定要出人头地,封候拜将,光宗耀祖!
要叫那西虏蒙古,饿死不敢南犯,要叫那塞外建夷,见了大明的旗帜,就吓得魂飞丧胆,高呼爷爷莫杀!
第二百九十一章 杯酒收兵权
勇卫营拔营以后,浩浩荡荡开进了南京城,占据南三处军营,将原本这四处军营的驻军都赶了出来。
城南那个地方,还不只是驻军在那里,乱得很,城内的明军可以分为两种,一是驻于城北的巡防军,一就是驻于城南的常备军。
简单说来,现下驻扎在南京城南的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军营。
如南门边上边营、南营、东营,就是被勇卫营入城后占据的,为永乐一朝设置,常驻此地,是南京的常备军之一。
这三营常备军,不负责平日里南京城的巡防、轮换,还有缉拿盗贼之事,除非城内起了叛军,或者贼军攻城,否则他们都是不动一步。
如今,边营、南营、东营的兵力,都是南京城内那些勋贵在掌管,泰昌元年魏国公徐宏基上报的在册人数是三营各五万,总计十五万。
朱由校没去过,听说还留下来的人数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被勋贵、世家子弟占了名额。
这三营的常备军,要改制一番,把兵权从勋贵手里拿回来。
除却这类常备军和平日的巡防军以外,另外一类即是明初至今匠营的遗存,因当年匠户集中居住,统一管理,有类于驻军。
延续至今,弊端尽显。
三营常备军只驻于城南,这次勇卫营入城,占了他们的驻地,所以尽都迁到城北巡防军的几处空营去了。
至于匠户,则广及南京城中以至城外。
如东门的木匠营,尽是永乐年间调往此处的木匠后人,其分布地点极广,每年又要北上入京做轮班匠。
轮班匠制,还有在中国实行了近四个世纪的匠籍制,都是朱由校下来南京要废除的旧制之一。
当然,旧制的废除,需要新制的约束和替代,才能对当下有积极、正面的影响。
这些,朱由校都想的很清楚。
来南京,就是为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就算不能让南京变成安全稳定的大后方,也得让这个江南给朝廷创造一些收入。
然后回去,和鞑清开干。
匠籍制度的特点就是,但凡入了匠籍的匠户,都被称作军匠,世代不能离开驻地。
一人脱离,全家连坐。
只要入了匠籍,除非当朝的皇帝另有旨意,大力改进匠户制度,不然直至明亡,他们都要居住在匠营,不得出入。
南京城外有一条小溪,朱由校入城时还见过。
小溪的西岸驻扎着不少匠营,其中有个棉甲营,永乐年始置,延续至今,为军队制作棉衣、甲胄、棉鞋的作坊,也都分布在棉甲营驻地的两侧。
每年,棉甲营都要将新制作好的棉甲和鸳鸯棉衣,经漕运送抵九边及辽东,给边军更换甲胄及防具。
军器司自天启元年以来,在天津卫、登莱港,都设置了不少作坊,虽然烧银子,但作用已经越来越大。
截止天启二年十月底,兵部上奏,九边驻军的盔甲和制式刀枪,已经全部完成新旧交替,熊廷弼也受到了三批次的新制遂发鸟枪、火炮。
在天津港的军器司作坊,正对澎湖之战缴获的荷兰战舰、火炮进行研究,不日就能把人家的先进武器,仿制出来安装到自己的水师上。
南京这些老旧的匠营,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用处,但却都是上好的“军工厂”底子,只要稍加改制,就能把他们变成朝廷军器司下属的一个个工厂,发挥该有的作用。
会更烧钱,但是朱由校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三年前加增沿河关税,为朝廷每年带来了几十万两的收入,那是个试探,到如今,该进行商税改革了。
还有矿税,也要从北直隶普及到南直隶。
边关的茶马交易向是被明令禁止,朱由校准备重开,只是这次,要由朝廷主导,和林丹汗那边做生意,用茶叶、丝绸、瓷器换他们的牛羊马匹。
这个买卖,蒙古人觉得他们赚大发了,大明这边,也觉得自己赚大发了,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还有山东两淮的私盐行当,滋养了济宁城内无数的富户,这回朱由校也准备插手。
撤掉巡盐御史和巡检司,督办司要把巡盐、置办盐场、盐田一把抓,越挣钱的,朱由校越是不能放过。
抚宁候朱国弼的叛乱,对朱由校来说是个警钟。
勋贵掌兵并不都是好事,身为皇帝,全国的兵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舒坦,朱国弼在建阳、西江口,还有孝陵卫的军权,这一次是收回来了。
但是南京三营常备军,兵册上规模达十五万的兵力,却是还在南京这一帮勋贵手里握着。
不全收回来,朱由校怎么敢做出下一步的改革。
触犯文官们的利益,他们顶多朝上朝下嘴炮你两句,可要是动了勋贵们几百年下来的大蛋糕,指不定他们合伙就反了。
南京城十五万的常备军,还有几万数量的巡防军、南直隶各卫所驻军,都是勋贵在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