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朝廷这一手,实在高明,这是把我们按在火炉上烤。”郑鸿奎点点头,纳闷道:
“会不会是那南居益出的主意?”
“不知道。”
郑一官很诚实,他如今年岁不大,但却十分老成,眼眸望向深邃的大海,装着许多同龄人都没有的想法:
“这次招安,是我们郑家得了好处,朝廷也来了这么一手,搞个哑巴亏给我们,算是平局。”
郑鸿奎性格优柔寡断,此时往见前方许多在岸边等着看笑话的海商和百姓,事到临头,突然变得有些犹豫、退却,询问道:
“那,还招安么?”
“为什么不招安?”
郑一官仿佛十分纳闷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蠢问题,看了一眼,但也转身耐心地解释起来:
“朝廷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即便现在掉头回去,李旦也势必要找我问罪,朝廷和李旦,我们总要先占着一边。”
“有道理……”郑鸿奎若有所思。
郑家的船队很快接近港口,前来迎接的不是温州府本地官员,却是一名俞资皂手下的福建海防游击,唤做王梦雄。
王梦雄,福建邵武府将门出身,先祖随永乐皇帝靖难立功,世袭大金沿海守御千户所千户官身。
其父王韬,为福建本地小有名望的将领,为俞大猷得力部下,屡立战功。后戚继光移兵福建,继续清剿倭寇,奉俞大猷之令,配合戚家军作战。
于横屿岛一战,戚家军包抄部队未到之时,精确判断出涨潮之日,率兵连日奔驰,大破倭寇小野三次郎。
戚继光也曾评价,时任海防游击将军的王韬的及时增援,为自己布置战局、全歼倭寇,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王韬晚年得福,生育一子,取名梦雄,后于万历初年去世于家中,官至福建副总兵、镇东卫指挥佥事、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他想不到,自己奋战一生,先后与俞大猷、戚继光歼灭了倭寇,自己儿子,却又要与俞大猷之子,与西方殖民者继续战斗。
王韬死后,朝野上下并无波动,只是最后万历皇帝下诏,荫其一子成年后加锦衣卫千户,算是聊慰在天英灵。
此子,便是眼前的这个王梦雄,如今俞大猷之子俞资皂的得力部下,奉命前来与郑一官接洽。
俞资皂自己不来,也是出乎了郑一官的预料。
朝廷这次,可谓是让郑一官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场面办挺大,消息传挺广,结果来接人的只是个福建本地的游击将军。
这相当于啪啪打脸啊……
第二百四十五章 漳州守备“郑芝龙”
战船云集,众人观望,温州府港口声声喧嚣。
郑一官与朝廷的福建海防游击将军王梦雄做了不卑不亢的礼节,顺着踏板走下船,道:
“王将军,俞镇台呢?”
镇台,是沿海一带对总兵级别将官的尊称。
王梦雄也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神色不动,先是笑呵呵将郑一官、郑鸿奎等人接下来,才道:
“红毛番的攻势太紧,走不脱身啊。”
“攻势?”郑一官瞅了他一眼,呵呵一笑,也没多说什么,看向周围,颇有嘲讽意味地道:
“朝廷为今日,可是做足了一番功夫吧!”
“招安郑家,这种事抚台大人怎敢怠慢,来人,上茶!”王梦雄说完,将手一招,随即走来一名端着茶的侍女。
郑一官看了看所处位置,就在港口边上,围观众人触目可及之地,便也知道南居益如此安排的用意。
他在早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接过侍女端上来的茶水,呷了一口,道:“好茶,解渴。”
等待宣旨钦差的这会儿,郑一官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就没在眼前的朝廷众人身上待过,一直是四处流连忘返。
王梦雄则不同,他几乎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位“海寇”头领,想要将他看透一般,须臾,问道:
“不知受了招安以后,郑老弟想要用什么方法破敌呢?”
“事在人为。”
郑一官说完,回身看了王梦雄一眼,旋即低下头,淡淡一笑,反问:
“王将军,您说辽地作战,本来势单力孤的女真蛮夷,为啥能屡破我重兵屯备的重镇城池?”
“此话何意?”
王梦雄眯起眼睛,将脸拉了下去,他觉得郑一官这话里有话,是在侮辱朝廷作战能力不如建州蛮夷。
“随便问问。”
郑一官自幼随李旦横行海上,杀人不眨眼的海寇自己也砍过,自不犯怵,说完,将茶轻轻放回了侍女的端盘上。
“贵在有汉奸投靠,为其施计用谋,假扮边军,以假乱真!”王梦雄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随即冷笑:
“莫非小兄弟的计策,就是假扮红毛番?”
“长得也不一样,语言不通,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敢问汉人和女真蛮子长得一样吗,汉话又有多少女真蛮子会讲?”郑一官不以为意,似乎早已胸有成计。
“咱大明的皇上胃口很大,不仅要击退荷兰人,收复澎湖,还要俘获一艘战船!”
“要想如此,也得施计用谋,找一些荷奸。”
这时,郑鸿奎突然挽起袖子,撸着胳膊,叫嚷道:
“那我们干脆就趁热打铁,集中船队,假扮成红毛番,明天就去攻打澎湖,收复失地!”
“明天?”王梦雄连连蹙眉,道:“要是能用数量取胜,朝廷的水师足矣战胜红毛番,要你们郑家来有什么用?”
说话间,不远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支队伍打着红艳的高招旗,却是姗姗来迟的京师宣旨太监到了。
王梦雄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迎上前去,笑道:
“福建海防游击王梦雄,见过公公。”
来的这位公公也姓王,所谓几百年前是一家,也对眼前这位第一眼见到的武将十分亲切,双手插在宽袍大袖里,微微欠身,说道:
“王将军世代为朝廷防御海波,辛苦了。”
王梦雄也不自傲,只是说话间,微微瞥目,留意着身后郑氏等人的动静。
“这些都是应该的,食国家之禄,就该为国家出力,不然,又与那些海岸劫掠商队为生的海寇有何区别?”
“这位、就是郑一官了吧?真是年少有为呀!”王承恩在几名缇骑的陪伴下上前,眯着眼睛,看不出表情,笑呵呵说道。
郑一官看见他身边这些个穿着华服的锦衣卫,那一个个目中无人的模样,心里就来气。
但一想到今日来此目的,便也按住口气,微笑道:
“正是在下,见过公公。”
“咱家出京之前,陛下可没少嘱咐。”
“哦——?”对皇帝的话,郑一官倒是显得十分热衷,笑着问道:“陛下说我什么?”
“陛下说,郑氏能归顺朝廷,为朝廷击退红番、剿灭群寇,这是沿海百姓之福,也是大明江山社稷之福。”
“咱家可是对你羡慕的紧呢!”王承恩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但郑一官脸上的笑容却戛然而止。
这死太监一番话,看似是皇帝对自己恩典深重,但却是话里藏刀,有些话传出去,是可以杀人的!
剿灭群寇,我郑一官何时说过要替朝廷剿灭海寇了?
这话要是传到别的海寇那儿,郑家岂不彻底和朝廷绑在一起,再也难以挣脱束缚了。
郑一官冷静地道: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
王承恩诧异地看他一眼,手仍在宽袍大袖里插着,道:
“这还不羡慕?咱家虽入宫不久,但据咱家对陛下的了解,这是日后是要对你加官晋爵呀!”
“加官晋爵?”郑鸿奎愣了一下,随即急迫地看向郑一官:“朝廷这是要给你封侯拜将啊!”
加官晋爵,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便是郑一官,初听见时,也恍惚片刻,但转念一想,此时这位龙驭天下的少年皇帝,真能因为受了招安,就对自己如此信任?
他沉吟片刻,即恢复神采,抱拳道:
“臣谢过陛下信任!”
王承恩显然为眼前这年轻人极其冷静的头脑所惊,不过也是很快就恢复如常,站在那动也不动,笑眯眯道:
“既然如此,郑一官,接旨吧?”
闻言,郑一官连忙率领郑鸿奎及身后郑氏众人,伏跪在地,静待宣旨,余的看戏海商、百姓们,也都仓皇跪倒一片。
很快,全场都变得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停泊在港口中战船上鲜艳的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澎湖有事以来,我郡国羽林之材,无不敢战,皆因文武与红番首战,致误封疆。
朕每念攻伐未张,国威未显,百姓受掳,痛心疾首!
在郑氏威望久闻于海疆,思视国若身家,抛弃李氏诸寇,主受招抚,朕心甚慰。
红毛番窃据澎湖,锁我海疆于漳州,每过一日,遗祸甚重,沿海百姓深受其辱,国宪不存,朕岂能忍?
兹授郑一官为漳州守备官,加武平卫千户。授郑鸿奎为铜山所守备官,领百户。
万望继续为国效力,如能击退来犯之敌,扬我大明国威,朕将不吝赏赐,升官赐爵,不在话下。
钦哉!故谕。”
郑一官此生还是头回在如此隆重的情况下接受皇帝旨意,受到招安,这也就代表着自此以后,他不再是人人唾弃的海寇。
郑家,被这个帝国接纳了。
此前心思不论如何,起码在这一刻,郑一官满脑子想的,都是紫禁城那位素未谋面的天启皇帝。
他赶紧将圣旨接到手上,恭恭敬敬地拖住,高呼道:
“臣郑一官,接旨!”
第二百四十六章 各有心思
经过了昨日声势浩大的招安仪式,郑一官略微激动的内心,也平静下来不少,他坐在自己的船里,感受着航行在大海上带给他的摇摇晃晃,将目光投向桌上的那份圣旨。
圣旨,这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在这时大部分人眼里,当朝天子一卷圣旨的恩赐,无异于天书降世,轻而易举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可是现在,郑一官看着这卷圣旨,觉得它是那样可怕。
这份圣旨上,皇帝不仅如约封了自己,还额外奖励郑鸿奎一个铜山所守备,世袭百户。
他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四弟,从那时起的眼神就变了,就在今早,竟然与自己不辞而别,兴冲冲去铜山所上任去了!
想到这里,郑一官攥紧拳头,恨恨锤在桌上。
他对自己这个四弟有些失望,郑家莫非就这点志向,做个朝廷的世袭千户、百户,一世守备?
自己死后,郑家又能留下什么!
如今,自己叔父李旦的势力,还有舅舅黄程的势力,全都不是郑一官预想的终点。
守备,这个官衔郑一官从来看不上,他的野心从来不止于此,他要带领郑家称霸整个东南海域!
但是要做到这些,跟着朝廷干是必须的,你总不能一直做海寇,听见郑鸿奎去铜山所上任的消息,现在的郑一官,心里很矛盾。
正想着,黄程便从门外走了进来,道:
“一官,又有几个人,私自乘船去了铜山所找郑鸿奎了!”
郑一官闻言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苦笑:“人各有志,眼下受了招安,往日的海寇们都被朝廷宣扬误导,都与我为敌。”
“郑家处在最艰难的当口,连李旦都在日本发了通告,说要与我断交,他们忍耐不了无根漂泊的海上生活,去跟着四弟干也挺好。”
黄程是如今比较大的几支海商之一,俗话说娘亲舅大,毕竟是郑一官的实在亲戚,听说郑一官陷入如此窘境,第二天就赶来温州港相助。
他坐在郑一官身旁,语重心长道: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就一直被朝廷绑着,当他们清剿海寇,对抗荷兰舰队的拳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