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下出水
孙家能够在乱世之中掠夺土地,并不是完全因为勾结兵匪,而是,自己就养着兵匪。
这就是世家,这才是世家。
只见孙昭一脸森然,突然对着顾天涯不屑一笑,语带深意道:“密云县天高,皇帝离的也很远,今天你们这二十个兵卒若是忽然死了,朝堂上得到的消息只会一纸奏报,密云县,有贼患,冲击顾家村,抢掠兵驿站,虽兵卒悍不畏死,然贼患实力强横,战至最后一刻,惜之全军覆没……”
他说着停了一停,像是打趣般道:“你看,本县够大度吧。本县这么奏报上去之后,凸显了你们的英勇不屈,说不定朝堂衮衮诸公心感英武,会赐下一些赞誉作为表扬呢,哈哈哈,顾天涯你现在懂了吗,这就是泥腿子和世家的区别,我们三百年十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泥腿子一句我不服,我们比你们心狠,我们比你们有手段,所以,我们就可以一直喝你们的血,越来越肥。”
图穷匕见。
在他的嘲笑声中,孙氏一百多人缓缓逼近,人人手持长兵利器,眼见就要围杀兵卒。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突然又有意外发生。
只听大门之外突然几声长笑,听起来似乎是一些少年在笑,这些笑声全都带着变声期的刺耳,几乎都很兴奋大呼小叫,嗷嗷道:“竟然要干仗啊?竟然要在县衙里面干仗啊?这可有趣的很啊,为什么不喊上我们……”
变声期的公鸭子嗓,笑声真的有些难听,忽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身后赫然也跟着一群家丁部曲,领头三个少年尤其的满脸兴奋,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一把大的不像样的斧头,咧嘴狂笑道:“打架这种事,岂能少了本县尉,来来来,吃我一斧头啊。”
说着举起大斧,直接朝着一个孙家部曲砍去。
这一招势大力沉,最主要的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真会出手,那孙氏家丁仅仅微微一个愣神的功夫,瞬间就被狂笑的少年砍翻在地。
噗嗤一声,人成两半。
孙昭心里一惊,随即满脸暴怒,旁边刘云却下意识后退半步,口中沉沉低声道:“李氏皇族宿卫制,天策府中子弟兵……”
这突然出现的三个少年,赫然是前不久一起到任的三个官员,并且全都是武官职位,担任了县中的三个空缺,分别是县尉,司法佐,典狱。
这三人突然出现,身后带着的家丁部曲同样过百,转眼之间,形势逆转,孙氏的一百多人再也没有优势,反而有着落入围剿的覆没可能。
孙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把目光看向顾天涯,冷笑说道:“你们今日,运气真好。”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倘若没有县尉等人突然搅局,顾天涯和二十个悍卒绝对会被孙氏干掉。
但是孙昭怎么也没有想到,顾天涯忽然也对着他冷冷一笑,同样道:“密云孙氏,运气真好。”
这话让孙昭登时一怔,随即便以为这是泥腿子的口舌之争。
哪知也就在这时,猛见大门口跑出来一人,这人正是那个衙役孙三,他几乎连滚带爬的跑进门里,满脸惊恐道:“大公子,大公子,咱家被兵围了,咱家被兵围了啊,最少得有几千大军,一样望去黑压压一片啊,领头的是个女将,自称叫做青将军,她专门把小人放了包围,让我给大公子带一个话,她让我问一问大公子,天下世家敢不敢为了一个密云孙氏和娘子军撕破脸,大公子,大公子,赶紧收手啊,这个顾天涯,他靠山真的太硬了啊。”
孙昭只觉脑中轰然巨响。
第51章 【咱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你敢杀我吗?”
足足过去良久之后,孙昭终于艰难的开口,他像是想要彰显傲骨和不屈,然而语气里面明显带着一些忐忑。
他目光死死盯着顾天涯,生怕顾天涯会下达什么命令,又是好半天过去之后,才再次道:“你敢杀我吗?我乃本县父母官!”
这似是在提醒顾天涯,又像是在乞求保命,但是在场有几个聪明人全都心中一凛,隐约猜到这是孙昭的又一个陷阱。
倘若顾天涯被胜利冲昏头脑,脱口而出说上一句‘我敢杀’,那么很好,他中计了。
杀官属于造反,位列三不赦之一。
何为三不赦?
一,谋大逆。
二,杀亲母
三,民杀官
古代有十大罪名可以判处死刑,然而唯独上面三种属于不可特赦,哪怕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三种罪名也几乎没有任何活命的可能。
第一项罪名谋大逆,说的乃是起兵谋反,乱世之时属于逐鹿天下,盛世之时属于祸乱一方,无论乱世还是盛世,走这条路的基本都没有好果子吃。
第二项罪名杀亲母,但并没有列指父亲,杀父之罪,在古代或有赦免可能,唯独杀亲母不行,这是所有人无法容忍的重罪。
女人怀胎十月,抚育含辛茹苦,虽然生孩子乃是人间大喜之事,然而对于母亲来说却是一道鬼门关,儿女生辰之日,母亲劫难之时,在古代每一条新生命的降生,都像是母亲拿着自己的性命去和阎王做交换。
儿生,我活,儿死,我死。
生下儿女之后,还要艰辛哺育,抱在怀中,尿屎身上,睡觉之时怕压着,醒了之时要哄着,哪怕做母亲的饥肠辘辘将要饿死,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不会断了孩子一口奶。
此后虽然孩子会慢慢长大,但是母亲的慈爱永远不会消逝,女人很柔弱,为母则如钢,只要孩子还活着一天,母亲的心一直都在牵挂。
一尺三寸婴,十载又八功。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母在儿干卧,儿尿母湿眠。
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
老母一百岁,常念儿八十。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世间万爱千恩外加百苦,疼我爱我亲我唯独亲母。
所以杀亲母乃是一项重罪,位列于谋大逆这一项罪名之后。此罪无法令人容忍,属于不可大赦之罪。
至于第三项罪名,则是民杀官。
官员乃是朝廷根基,代表着牧养万民,倘若以民杀官,同样属于造反,每当盛世清平之时,这同样是一大重罪。
虽然眼下乃是乱世结尾,然而大唐毕竟已经建立,只要新朝建立,世道自会生平,所以民杀官坚决不可容忍,同样会列为不可特赦的重罪。
孙昭不愧是世家公子,心思果然阴沉狡诈,他看似是在示弱求饶,其实已经布下了陷阱。
倘若顾天涯一时不查,恐怕一口黑锅立马就要背上了。
可惜,孙昭的对手是个稳健流。
但见顾天涯缓缓吐出一口气,突然展颜向着孙昭微笑,道:“我不敢!”
孙昭心中一叹,暗道一声可惜。
他忽然也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既然你不敢杀我,便是有着和解可能,今日之事,本县记住了,人活世间时久日常,不争不抢一时长短,顾天涯,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看看本县能否答应于你。”
他聪明的很,一口一个本县自称,这是紧紧抠着自己身为县令的字眼,时时刻刻都在给自己罩着一层保命符。
他目光一直盯着顾天涯,希望能从顾天涯的表情反应做出各种推测,可惜顾天涯沉稳的很,面色始终保持着平静如初。
孙昭心中微凛,终于放弃了再设陷阱的盘算。
他陡然一声朗笑,所有伪装和示弱全都一扫而空,他忽然双手微抬合拢,竟然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然后才道:“顾兄,可愿退兵否?”
他不等顾天涯做出决断,紧跟着又道:“今日之事,孙氏认栽,既然认栽,愿赌服输,顾兄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商讨一番,所谓漫天要价,可以坐地还钱,你我二人都是密云县的同僚,万万不可因为些许小事丢了情谊,对否。”
他说完这话之后,仍是不等顾天涯开口,紧接着道:“顾兄虽然能够驱策几千兵马,然而我密云孙氏岂可轻易屠之?天下世家五百,盟誓姻亲宛如一家,牵一发,动全身,自古有唇亡齿寒之说,又有物伤其类之叹,顾兄你不用吓唬我,也不需要说什么天下世家不会硬保密云孙氏的话,你我都知道,咱们走不到那一步,因为无论你还是我,咱们的格局实在太低了,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咱们的争斗便如小孩子过家家,可以争,可以斗,但是争斗得在他们圈定的范围之内,无论大唐皇族还是崔王两阀全都不会愿意看到天下再起大争,我这么说,你认为可对?”
我这么说,你认为可对?
很对!
这人真不愧是世家精心培养的才子,他的一番分析确实符合当今世道的现实。
顾天涯听的心折不已,突然他也发出一声朗笑,道:“好,那便谈一谈吧。”
孙昭也笑,缓缓点头道:“谈一谈。”
自古利益之争,尤其是官场之争,只要没到生死抉择的那一步,彼我双方肯定不会撕破脸皮。
反而会像是小商小贩一般争吵价格,彼此为了自己一方的利益唇枪舌剑。
只见孙昭陡然面色一肃,忽然再次拱了拱手,郑重道:“烦请顾兄漫天要价。”
顾天涯同样面色一肃,沉声道:“我今日动了这么大手笔,几千兵马拉出来要吃要喝,你密云孙氏虽然笼罩一县,然而我们娘子军的颜面岂能轻折?所以,我不允许你坐地还钱……”
这话说的足够强硬。
然而孙昭却苦笑一声,像是无奈般感慨道:“真是强龙要压地头蛇啊。”
顾天涯却不接这个话茬,直接提出他的要求道:“顾家村驿站周围三十里地,如今只剩下八个小村庄,这八个村庄,土地皆要收回,无论是良田,桑田,麻田,又或是沟渠,小山,小岭,只要是这三十里地之内的田产,孙家尽皆都要归还回来……”
孙昭踟躇难决,面皮似在抽搐,忍不住道:“那得几千亩地,外加两三座小岭。”
顾天涯不置可否,只是用目光静静看着他。
足足得有好半天过去之后,才见孙昭突然重重点头,大声道:“好!”
此人也用目光看向顾天涯,沉声道:“但只能是这三十里之内的田产,多余一分一厘你们也不能多拿。”
顾天涯哈哈而笑,笑的直如满面春风,连连道:“放心放心,孙大人但请放心,咱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哪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孙昭深深看他一眼,好半天才道:“几千娘子军的颜面,这笔田产足够了,倘若得寸进尺,只能鱼死网破。”
顾天涯还是满面春风,连连道:“放心放心,咱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至此,完结。
三十里土地尽占,八个村庄田产收回。
然而下一刻,顾天涯突然又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让孙昭如同吃了苍蝇一般腻歪。
第52章 【顾天涯,你要不要脸?】
只见顾天涯轻轻咳嗽两声,像是有些扭捏不好意思一般,虽然扭捏不好意思,但是提起要求毫无迟疑。
顾天涯道:“孙大人啊,有个事儿您还得搭一把手,顾家村驿站将要建立,粮食方面稍微有些短缺,我记得您曾说过要给二十贯钱,不知道这笔钱款应该去找谁领……”
他说着搓搓大手,像是很憨厚般满脸堆笑,道:“呵呵呵呵,您也知道,我是个泥腿子出身,穷嘛,实在是穷的太久了,听不得钱财二字,一旦听了就会死死记住,喂喂,孙大人,孙大人,您在听吗?这笔钱款找谁领?”
对面孙昭满脸呆滞,脸色明显被气的铁青。
他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一声,怒喝质问顾天涯一句,你这个泥腿子,到底要不要脸。
三十里地你已经收入囊中,竟然还想着二十贯钱,你我双方应该都能明白,那二十贯钱只是一个隐喻,那是我们为了争斗和争锋,彼此用来当做战场的一个借口。
明明是个心照不宣的隐喻,你现在竟然把它拿出来说事,你要不要脸,你怎能这么贪?
孙昭胸口不断起伏,感觉快要被气炸了。
刚才听到家族被大军围堵的时候,他尚且没有这般生气。
刚才输掉了三十里地的田产山丘,他依旧没有这般生气。
但是现在,因为这二十贯钱,他气的胸口发堵,几乎就要翻脸掀桌子。
原因很简单,顾天涯摆明是在大耍无赖。
若是之前耍无赖也就罢了,因为那时候孙昭只把顾天涯看成一个泥腿子,但是他刚才一口一个尊称顾兄,乃是把顾天涯当成了同等身份的人物,结果顾天涯还是跟他大耍无赖,这分明是从内心里深处没把他当回事。
如何不气?
这是一种侮辱啊!
孙昭胸口不断起伏,满脸都是铁青之色。
足足好半天之后过去,他才努力克制着压下怒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死死盯着顾天涯,冷声道:“你若真是坚持这么做的话,本县又会把你当成泥腿子。你应该知道,我乃世家出身,虽然你年纪尚小,但我尊称一声顾兄,这是把你当个人物看待,你莫要自己为很了不起……”
然而顾天涯却仿佛没有听懂,反而眨眨眼睛很好奇问道:“孙大人这话很奇怪啊,我顾天涯可不就是个泥腿子么?”
明明他懂,却装不懂,孙昭气的双手死死攥拳,陡然发出一声厉喝咆哮,道:“好!”
他猛地转身,对着县丞刘云道:“是你答应的二十贯钱。”
刘云轻轻一叹,走出来对着顾天涯拱了拱手,打圆场道:“这位顾家小弟,咱们何至于此啊?你已经赢了三十里地,何必非要让人下不来台。”
哪知顾天涯仍是坚持,不知为何突然说了一句,若有所指道:“我拿萝卜刻章之时,你们说过我的手段上不了台面。既然我上不了台面,何须在意别人下不来台?”
这话让刘云一怔,孙昭面色也是一僵,两个世家公子对视一眼,同时语带艰难开口道:“睚眦必报!”
这种睚眦必报之人,处于官场最令人头疼,因为这种人心眼很小,一点小事他会记住一辈子,只要瞅到机会,必然找回场子,说白了就是永远不肯吃亏,哪怕窝在心里一辈子也得找机会。
而那二十贯钱的隐喻,就是顾天涯找到的机会。
两人这么想着,心中再次一凛,他们原本已经极为重视顾天涯,现在又把顾天涯的重视程度提高三层。
官场之中,最慎睚眦必报之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得罪。
哪知顾天涯却突然开口,像是有些苦涩般道:“两位大人,我估计你们是想差了方向,其实我没那么心胸狭窄,我真的是因为万般无奈。顾家村驿站想要雇佣百姓做工,可我们一时之间拿不出太多的钱粮,正因为此,我才厚下脸皮,两位大人权当是搭一把手,赠我二十贯钱解一解困局,可好?”
这话说的,顾天涯自己都不信。
但是不管如何,花花轿子人抬人,总归他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能让两个世家公子的面上不再显得太过难堪。
刘云首先哈哈一笑,像是很开怀般道:“若你早这么说,咱们何至于此啊。”
孙昭面色也微微转变,强颜欢笑道:“雇佣百姓做工,实乃救急贫困,此事甚好,甚好,应当予以支持,应当予以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