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下出水
她还用一口气,强撑着不让自己死。
她目光死死盯着顾天涯,一双枯瘦苍白的小手同样死死抓着顾天涯,他仿佛是要攒足全身力气,终于虚弱的张开了口,像是哀求般道:“孩子,我孩子……”
原来她的余愿未了,乃是家中有着孩子。
顾天涯只觉鼻尖酸楚。
他擦了一把眼泪,努力冲着四嫂点头,大声保证道:“放心,你的孩子饿不死,只要我顾天涯活着一天,你家的孩子永远不会饿死。”
四嫂的眸子明显亮了一下。
但她双手仍旧死死抓着顾天涯,再次虚弱道:“要跟…要跟阿瑶…要跟阿瑶一样……”
顾天涯毫不迟疑,再次大声保证,道:“好,跟阿瑶一样,等我今日回家之后,我把你的孩子也接到家中,从今天开始,你那孩子也是我顾家的人。”
这话才一说完,四嫂仿佛放下心中重担,她眸子之中的光亮迅速黯淡,眼看着就要断了气息。
但她忽然像是回光返照,整个人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大声嘶喊道:“钱,钱,我的工钱……”
话才喊到一半,猛然又躺倒回去,一双眸子完全失去光彩,圆睁眼睛带着浓浓的不甘心。
临死,都没能闭眼。
这是顾家村在沟渠干活累死的第三个女服。
顾天涯泪水抑制不住的汹涌,他强忍悲痛伸手想去帮四嫂合上眼睛,然而他仿佛是因为自己泪水模糊,伸出去的手掌怎么也摸不到四嫂的脸庞。
“唉……”
这时忽听身后一声轻叹,有人的脚步缓缓接近而来。
来人到了跟前之后,再次发出一声轻叹,像是歉疚,又像是无奈,道:“顾小哥儿,我前几日就曾提醒过你,你们顾家村不能再这么拼下去,再这么拼下去怕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这才短短半个月,你们已经倒下了两个人……”
此人叹息之间,身体也蹲了下来,他伸手拍了拍顾天涯的肩膀,轻声再道:“带着你的人,回去歇息几天,歇好了,再来做工。”
顾天涯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这个人,正是密云孙氏刚刚上位不久的孙七管事。
但见孙七管事蹲在他的身边,像是还想再说几句劝解的话,然而顾天涯却冷漠摆手,喉咙间发出浑浊的嘶哑声,仿佛对待陌生人一般道:“钱!四嫂的工钱!”
孙七毫不迟疑的点头,随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他将铜钱递向顾天涯,同时开口又叹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个管事,主家掌权者定下的规矩,我这个管事没有能力改变……”
他说着苦笑一声,再次道:“女人做工一天,只值三文铜钱,虽然现在还没到天黑,但我可以私自认定这位妇女已经做完了一天工,所以,我支付她三文铜钱。”
嘴上说着三文铜钱,但他掏出来的分明是一把铜钱。
他目光看向地上躺着的四嫂,手掌托着那些铜钱叹息道:“我只是个管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里总共有二十文钱,其中三文乃是她的工钱,至于多出来的十七文,算是我这个管事的吊唁亡魂。”
说着,把钱重重往顾天涯手里一塞,站起身道:“带你们村的女人回去吧,歇息好了再来做工,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断了你们做工的差事。顾小哥,别怪我,我只是一个管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顾天涯看他一眼,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孙七双手微微一拱,转身顺着沟渠离去。
顾天涯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快孙七身影即将消失之时突然喊了一声,道:“多出来的十七文钱,算我们顾家村欠你的债。以后,会还你……”
孙七脚步明显一停,随即再次抬脚远去,只是他的声音遥遥传来,语气很郑重道:“也好!”
孙七知道,这是顾天涯在保护他,因为他只是孙氏的一个管事,他今日私自掏钱已算违规了。
世家掌权者定下的规矩,家奴们是不允许随便更改的,一个女人做工一天,只能发给三文铜钱,这既是一种压榨,但更是一种统治,决不能让穷人手里存下多余的钱,否则谁还会大冬天的跳进冷水里做工?
如果都不来做工,孙氏的万亩良田如何沤制冬肥?如果不能储存足够的冬肥,来年开春如何能够种地?
泥腿子的一条命而已,比不上世家的沤肥和种地。
每天给穷人三文钱,是让穷人能够保证饿不死,但是坚决不能让穷人多赚到钱,否则世家对于穷人的统治力将会降低。
虽然孙七只是私自多掏了十七文钱,严格来说并不能改变整个密云县穷人的情况,但他毕竟坏了孙氏掌权者定下的规矩,所以顾天涯才会专门说明这钱算是借的。
……
此时快要傍晚了,寒风显得越发凌厉,女人们擦眼抹泪蹲坐在地上,静静等候着顾家村的唯一男丁做出决断。
她们虽然年纪都比顾天涯大,但是这时代女人的主心骨永远都是男人,哪怕顾天涯尚未成年,然而在顾家村的女人眼中仍旧算是主心骨。
“走,咱们回家!”顾天涯猛然擦了一把眼泪,弯腰吃力抱起地上躺着的四嫂。虽然四嫂的尸身很是沉重,然而顾天涯却咬牙背在了身上。
落叶,要归根,哪怕四嫂的尸身再沉再重,顾天涯也要把四嫂一直背回去。
他慢慢抬起脚,双目望向周围的女人,再次轻轻喊了一声,郑重道:“嫂子们,回家!”
女人们围拢上来,各自帮他搭一把手,虽然还是由顾天涯背着四嫂,但是女人们却在旁边伸手托着,这样能减轻一些重量,不至于让顾天涯在中途累倒。
前来做工的时候,十四个人,短短一个月内,只有十二人回家。
天很冷,四嫂的尸身也在变冷,一道寒风宛如利刃劈来,顾天涯眼泪再次汹涌。
他心中酸楚难耐,忽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满脸泪水道:“四嫂,咱们回家,回家这条路,你可要跟好了啊……”
不管他的心志多么坚韧,他终归只是个十八岁少年,村中这些女人们都是他的平辈嫂子,乡里乡亲熟悉的宛如一家人,他带着大家前来做工,归去时却只能带回亡魂。
这种痛苦,外人难以尽知。
他一路背着四嫂尸身,旁边跟着顾家村的女人们,他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而行,口中不断呼喊着‘四嫂一定要跟好了’。
这是民间的规矩,客死外边之人必须喊魂回家,否则背回去的只能是一具无魂尸体,客死之人会变成孤零瓢泼的荒野孤魂。
“四嫂啊,你可跟好了啊,四嫂啊,你可跟好了啊……”顾天涯不断嘶喊,仿佛真在召唤四嫂的魂魄跟随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着,经常会突然流出一阵眼泪,由于他背着四嫂无法腾出双手,只能是身边跟着的女人们给他擦一擦。
于是顾天涯再次不断嘶喊,大声道:“四嫂啊,跟着走啊,兄弟我带你回家,你可千万不要迷了路。下辈子,你要投个好抬,到时候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可不要再来顾家村啊……”
但愿来生无磨难,黄泉挥手笑苍生,四嫂,这是我顾天涯给你的祝福,你可跟好了啊,千万不要迷了路。
……
天色渐渐变黑下来,这一条沟渠干活的穷人们终于开始收工。
很多人累的坐在沟渠旁边喘息,默默看着顾天涯背着四嫂的尸身行走,这些人都是附近村子的穷人,人人脸上都带着同情和不忍。
可惜也只是同情和不忍,除此再也没能力帮点什么。
顾天涯带着女人们,慢慢离开了沟渠的范围,突然他身体一震,目光怔怔看着前边某个地方。
但见那处,地上赫然跪着一个人,旁边另有一人手持皮鞭,似乎竟像是专门等着他。
地上跪着的那个人,分明正是不久前的孙七管事。
至于那个手持皮鞭的人,竟然是密云孙氏的大公子孙昭,据说此次回来是要担任密云县令,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沟渠这里?
顾天涯脸色微微变化。
而那边手持皮鞭孙昭,也在同一时间抬起了手。
恶狠狠的抽打了下去。
啪!
啪!
啪!
皮鞭连续抽打,转眼就是十七下,跪着的孙七管事皮开肉绽,但却始终不敢闪躲求饶,直到十七鞭子全部抽完,孙七才向顾天涯这边看了一眼。
手持皮鞭的孙昭同样看了顾天涯一眼,突然冷声问道:“你这小子可否知道,为什么孙七会被抽这十七鞭子?”
顾天涯点了点头。
他很明白,是因为孙七私自掏出的那十七文钱。
第26章 【傲从骨里生,万难不屈膝】
见到顾天涯点头,孙昭随手扔掉了皮鞭。
这位世家公子缓缓负手背后,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本公子身为一县执掌,对待百姓可以救急救穷,但是孙七不行,他是我孙氏的家奴……”
他说到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孙七胆敢私自掏出十七文钱给你,乃是破坏了密云孙氏定下的规矩,所以,本公子听说之后亲自前来打他,并且,专门等到你途径此地的时候才开始打他……”
这番话,两个意思。
第一,他是县令,他恪于父母官的职责,以后也许会救济穷苦。但是孙七是个家奴,私自掏钱给人属于触犯世家底线。
第二,他专门在顾天涯途径的地方打孙七,这是在告诉顾天涯,穷人就得老实点,孙七给你钱,你竟然敢拿着……既然你忘了身为泥腿子的尊卑,那么我就通过打孙七来给你提个醒。至于为什么不是直接拿鞭子打你,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泥腿子穷人没有资格挨我的打。
连挨他的打都没资格,可见这个世家公子何等高傲。
孙昭忽然又道:“你还需要注意一件事,本公子打人的时候不曾穿着官服。”
顾天涯点了点头,道:“你这是在告诉我们,你打孙七之时是用孙氏公子的身份。你之所以不穿官服,是想彰显公私有度。”
孙昭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明白就好。接下来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顾天涯同样点了点头,忽然对着顾家村的女人们道:“哪位嫂子帮一把手,将我怀里的钱袋掏出来。”
他双手由于背着四嫂尸身,无法自己探手入怀掏东西。
嫂子们满脸怯懦看了孙昭一眼,其中一人伸手从顾天涯的怀里掏出了钱袋子。
顾天涯再次开口,沉声道:“数出十七文钱,还给密云孙氏。”
十七文钱,正是孙七私自给他的钱数。
嫂子们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数出十七文钱,正要送过去还给孙昭,却见孙昭满脸淡然摆了摆手。
只听孙昭淡淡一笑,悠然开口道:“不用了,留着吧。”
顾天涯目光看着他,似是想听听下文。
孙昭负手背后,口气依旧淡淡,再次道:“本公子让你归还铜钱,是因为你们不守孙氏的规矩,既然你们现在掏出钱财准备归还,那便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所犯的过错。但是这十七文钱并不放在本公子眼中,所以本公子现在以县令的身份赏赐给你。”
这话说出来,语气很大度,可惜顾天涯仍旧看向那个拿着钱袋的嫂子,沉声道:“十七文钱,还给孙氏。”
那位嫂子强撑着胆量,抖抖索索把钱送了过去。她不敢把钱直接递给负手而立的孙昭,只敢小心翼翼塞进跪在地上的孙七管事手里。
孙昭明显脸色一僵,目中现出不悦颜色。
可惜顾天涯却恍如未见,只是轻声问道:“敢问县尊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吧。”
孙昭眼中一怒,似是感觉被一个穷人挑衅有损威严,但他自持身份,终究还是挥了挥手,故作大度道:“本公子身为父母官,自然不会为难治下之民。”
顾天涯连搭话的心思都欠奉。
他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孙七管事,随后便抬起脚来背着四嫂的尸身大步而行。
顾家村几个女人连忙跟在身后,帮着顾天涯继续托着四嫂的尸身。
夜风很冷,孙昭突然冲着跪在地上的孙七招了招手,沉声道:“今日打你,并非只是因为规矩。”
至于还有其它原因,孙昭并没有跟孙七解释。
他只是把目光看向顾天涯,一直盯着顾天涯的身影不断远去,忽然缓缓开口,吐出三个字道:“顾家村。”
身为此地县令,密云县的任何政务都无法绕过他,朝堂上批准设立新型驿站之事,他在五日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内幕。
原本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那是顶级大佬才能掺和的事情,但是今日早上他忽然接到长安的飞禽传书,才知道顾家村竟然会设立一个特批的新型驿站。
这座特批的驿站,驿长竟然也是个七品官。
正七品上,和他一样的级别。
同处一县之内,怎能并驾齐驱?
他虽然还不知道这个驿长是谁,但却不妨碍他对顾家村这个地方有了警惕,恰好孙七私自掏钱犯了过错,并且收钱一方正是顾家村的穷人……
这让他立马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出手敲打一下顾家村的人。
他目光继续看着顾天涯的背影,仿佛在回忆这个少年有没有畏惧他的敲打,可惜想来又想去,似乎只回忆起顾天涯不卑不吭的还钱。
于是孙昭隐隐觉得,那个少年并未接受他的敲打。
也就在这个时候,陡然听到夜色深处传来一阵声音,那正是那个少年的大声嘶喊,似乎又在呼唤那个累死的女人亡魂跟着回家。
但是,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味呢?
只听那呼唤的声音虽然嘶哑,然而却仿佛要直插天际,苍莽,如哭:
“卑从投胎起,百般不如人。傲从骨里生,万难不屈膝。怒在喉间荡,恶向胆边生。贫寒交迫者,为何受此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四嫂啊,你可要跟好了啊,咱们穷人哪怕死了,落叶也要讲究归根,你可要跟好了啊,兄弟带着你回家……”
明明是在呼唤亡魂,呼唤的时候似在悲切着穷人的命苦,明明在嘶喊着万般皆是命,向苍天哭诉着半点不由人……
可是为何听这嘶喊之中,竟是隐隐有种我偏不服的意味?
孙昭目光直直看向夜色深处,仿佛要看清那个少年早已消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