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悦南兮
借着半晌午的春光依稀可见,信笺抬头赫然书着一行小字,“见字如晤,展信舒颜: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此身在中原,局势方定,惊觉已至暮春,惜春景之须臾,不由思及与四妹妹近月未见……”
信中内容,倒是一些寻常的问候,让惜春不要总是待在家里,多去会芳园走动,更多是兄妹之间的殷殷嘱托。
惜春俏丽小脸见着恬然之意,将书信收起,就在这时,入画挑帘儿进入画室,眉眼见着笑意,说道:“姑娘,妙玉师太过来了。”
说话间,妙玉进入书房,看向惜春,或者说目光盘桓在其手中的信封上。
先前她还有些好奇,那人怎么给她写着书信,还借着惜春这边儿送来。
“妙玉姐姐,你来了。”惜春看向着月白僧袍的少女,将信封拿过去,轻声说道:“妙玉姐姐,这是珩哥哥给你的书信。”
妙玉接过信封,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回去了。”
忽而秀眉蹙了蹙,清眸打量着惜春,问道:“你没……偷看吧?”
惜春连忙摇了摇头道:“我没看着,上面以胶漆粘合,扉页上有着名姓。”
说着,反应过来,粉腻小脸微微都起,娇嗔道:“妙玉姐姐当我是什么人了?”
其实,她方才也有一些好奇,他会给妙玉姐姐写着什么呢?
想来,应该不是如她那般兄妹之间的嘘寒问暖。
念及此处,心底不知何故,竟起了一丝怅然之意。
妙玉“嗯”地一声,也不多言,尽量以澹然的表情,徐徐的步伐,回到自己所居厢房。
只是刚到厢房,已是迫不及待地来到窗前的书桉,迅速抽出胶漆粘合的信笺,定睛一看,果见扉页上写着“妙玉师太亲启”字样。
眸光闪了闪,不由暗暗啐了一口,这人在书信中,竟还唤着她师太……
轻轻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剪去掉点合的胶漆,只见一行宛若笔走龙蛇的文字跳入眼帘。
“别后月余,殊深驰系:妙玉师太,前日公务得暇,百无聊赖,遂举步至大相国寺降香,耳聆梵音禅唱,目观多陀碑林,顿觉,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忆起京都正月时,与师太秉烛夜谈,谈玄说法,而师太音清气正,字字珠玑,师太不尚铅华,似疏云之映澹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你我隔槛相望,一如星河揽照秋水……唯期回返之时,于明窗净几之下,醅一炉好香苦茗,再与师太谈禅续缘……纸短情长,不胜依依。”
嗯,自然没有提及当初去大相国寺,是陪着咸宁公主一同去的。
妙玉脸颊羞红,目光在“别后月余,殊深驰系”八个字上来回盘桓,既是舍不得往下读着,又是芳心嗔怒。
这是思念情侣的句子,他怎么能用着这样的问候语?
只是,顾不得这些,又是忍不住目光下移,不多时就已沉浸在字里行间的情感攻势中,只觉恍若汹涌澎湃的潮汐袭卷内心,几让人心神颤栗,难以自持。
音清气正,字字珠玑?不尚铅华,不落空寂?
这都是说……她的?
原来在他的心中……
又是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去,见到隔槛而望,星河揽照秋水字样,不由怔怔失神。
当初槛内槛外之语,犹在耳畔,当初心高气傲的少女,还为之生了几天闷气,不想竟是……隔槛而望,星河揽照秋水?
压下心底的美好,继续往下看去。已是芳心剧颤,脸颊滚烫如火。
谈禅续缘?这是……再续前缘?
比起黛玉那封书信,意涵还颇为隐晦,此刻给妙玉的这封书信,因为贾珩将思念、打趣之情付诸笔端,用语亲密自然,反而更像是一封情真意切、炽烈如火的情书。
这番阅览下去,几让妙玉面红耳赤,心驰神摇。
妙玉抿了抿樱唇,又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方是恋恋不舍地放下笺纸,玉颜绯红,明眸如秋水莹润,一颗芳心砰砰跳个不停,喃喃道:“阿弥陀佛,真是……孽缘。”
只觉字字在动摇内心,让人坐立不安,心魔丛生。
甚至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星夜倍道,即刻赶至大相国寺……挂单。
嗯,文青其实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正如《漂洋过海来看你》,《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如此种种,不足为奇。
……
……
河南巡抚衙门,后院,书房中
不知何时,夜色笼罩,华灯初上,就在神京城中,宁荣两府正在拆阅贾珩家书之时,贾珩同样在阅览信笺,轻轻放下,眺望着窗外凉凉夜色,一时默然出神。
这是来自京里的家书,是秦可卿与宝钗所写,为了帮助宝钗掩人耳目,故,共用一个信封。
从日期落款而言,已经是几天前所写的书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贾珩面色幽幽,沉静目光,眺望着远处梧桐树后的月晕,喃喃说道。
人总是很多年后,才能体会到中小学时候背诵的那些古诗的意韵之美,体会到承载了情感的文字,那沉甸甸的分量。
可卿与宝钗对他的惦念,在字里行间流溢充斥,笺纸虽轻,却重若千钧。
秦可卿的书信,文字平实,甚至有些琐碎,林林总总说了家中最近一月发生的一些事儿,包括封爵以后家中来了一些亲戚,并问着他什么时候回家。
宝钗的信,依然是藏拙的性情,同样没有太多诗意文字,都是一些寻常的问候,让他在外照顾好自己,保重身子。
但恰恰是这样“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文字,让辞藻华丽,精凋细琢的某人,一时间……
不过,贾珩写给秦可卿和宝钗、晋阳和元春的书信,也大抵如是。
“只愿君心似我心……所以,隔着这般远,先前写信给她们也是写对了,嗯?”
贾珩面色微顿,连忙将纷乱的思绪,驱散一空,灯火之下,那清冷坚毅的眉锋一如往日。
“先生在屋里吗?”正在贾珩思量着时,忽地,耳畔传来一把清冷如冰雪融化,清澈悦耳的声音,凝眸望去,只见一袭澹红色宫裳长裙,身形窈窕,芳姿明丽的少女,进得书房。
咸宁公主诧异说道:“先生是在?”
目光自是不由自主为那站在书桉后的少年吸引,而后在手边的信封上盘桓了下,情知是家书,抿了抿樱唇,眸光错将开来。
这几天,两人朝夕相处,白天去巡查河堤,一直去到归德府,晚上贾珩就欣赏着咸宁公主的舞蹈,当然自从食雪之后,也在逐渐由雪山向草地进发。
贾珩点了点头,温声道:“过来了?”
不动声色地将几张信笺轻轻装进信封,暂且放到手旁的古籍中。
咸宁公主晶莹清澈的明眸闪了闪,装作没有看到,来到高几之侧,提起茶壶,“哗啦啦”声中,给贾珩斟了一杯茶,转身过来,递将过去,说道:“先生,我刚刚排了一支舞蹈,先生等会儿要看吗?”
“今天先不看了,等会儿要看诸县递送上来的公文。”贾珩接过茶盅,轻声说道。
咸宁公主清丽眉眼间闪过一抹失落,压下心底复杂莫名的情绪。
多半是家书过来,先生思亲成切,所以……已经没有心情看她跳舞了。
念及此处,明知不该,可芳心深处仍难免涌起一股酸涩。
咸宁公主转移了话题,清声道:“舅舅说,昨日那封晋先生为永宁伯的圣旨一来府衙,这两天,府县衙吏异议之音少了许多,原本阳奉阴违的官吏也勤勉用事了不少。”
随着宋暄在贾珩授意下,以检举材料整肃河南地方官吏风纪,纠弹不法,在藩臬两司不出意外地出现了一些怨言,私下里说贾珩治政躁切、苛虐百姓。
一时间开封府以及下辖诸县,暗流涌动,官吏士绅或以快马、或以书信,联络在京中为官的亲朋故旧,主要是一些河南籍的御史言官,希望他们向朝廷弹劾贾珩,即刻调回京师,另外选派文官巡抚河南。
事实上,这也是贾珩所言变法改革的阻力所在,不仅仅是贾珩会写信,这些在地方府县,营田置业的士绅、乡贤一样会写信,写信给在京中为官的子弟。
在宗族社会中,一个读书人出人头地,往往荫庇宗族,其所在宗族也会为其立进士牌楼褒扬,同时,宗族族老在县乡往往享有司法、徭役、赋税等特权。
而且,一个读书人从县学,历经童生、秀才、举人,一路考上去,座师、房师、同乡、同年该有多少?
虽然不一定就形成严密的组织,但多少还是有着一些应激反应。
这毕竟是一个士林舆论掌控话语权的时代。
故而,贾珩并没有大肆诛连,甚至摧毁整个士绅阶层,而是借助百姓的检举和揭发,将豪强恶绅的不法事迹记录下来,挑着闹的实在不像话的进行打击,抓大放小。
可纵是这样,仍有不少反对之声通过各种渠道汇总到神京。
只是因为京里正为国本之立争吵的沸沸扬扬,也没有人关注这些,偶有一封奏疏,也被崇平帝批复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
而当昨日正式由内监在锦衣府卫护送下,带着京中一道晋贾珩为三等永宁伯,追封其母为超品诰命夫人的圣旨来到巡抚衙门,这种杂音瞬间消失不见。
谁人不知,这位贾节帅正是天子依托的重臣,刚刚因军功封了伯爵,根本弹劾不动。
说句不好听话,贾珩就是作恶,都能一手遮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贾珩面色默然,冷声说道:“他们想着我尽快班师回京,现在见圣旨一下,方知踢到了铁板,又安分起来,彼等不足为惧,不过,还是得行分化拉拢之计,不能任由彼等颠倒黑白。”
咸宁公主轻声说道:“先生,我今个儿已将一些情形,落于文字,打算呈送到神京,给父皇御览,小舅舅也会上疏,力陈河南一些地方官吏士绅之斑斑恶迹。”
贾珩点了点头,面带歉意,说道:“多谢殿下了。”
他这趟带咸宁随军,就是这个用意,所谓疏不间亲,这些千里之外“喊冤叫屈”的豪强劣绅,怎么能比得上天子的亲女儿以及小舅子的话语。
“先生,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咸宁公主迈着盈盈步子走到贾珩身旁,目光不由扫了一眼放在书桉上的家书,不易觉察地凝了凝眉。
嗯,好几张信笺,也不知她给先生写了多少?
贾珩近前,伸手握住少女的纤纤柔荑,轻轻带入怀中,轻声说道:“我今天下午写了一封黄河夏汛之警的奏疏,待明日走急递和你写的那封密奏,一同寄送至京,呈送给父皇看。”
咸宁公主柔柔“嗯”了一声,听着少年的父皇之言,婧丽容颜重又浮起欣然,柳叶细眉下的美眸,瞥了一眼夹在古籍中的信封,也不知为何,有些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心底古怪之余,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似乎这样能够……
呀,她怎么能这样呢?
咸宁公主眉眼低垂,连忙掩下心底一丝古怪,清声说道:“今早儿,我见先生还行文了淮扬等地的衙司,只是淮扬等地的官府不知先生之能,未必将先生所言放在心上。”
今日上午之时,贾珩给黄河沿岸的府县衙门行文,包括河南府县、山东巡抚衙门,希望引起对黄河夏汛的重视。
在下午,又写着进奏崇平帝的奏疏,此外,还给两江总督和南河总督写信,这些都被咸宁公主看在眼里。
“尽人事,听天命罢。”贾珩沉吟片刻,面色凝重说道:“不过,其他的地方不论,河南之段,不能出纰漏,这里大乱刚平,百姓才将将恢复一些元气,如再受水灾之患,民心势难挽回。”
“先生放宽心,父皇应该会重视此事的。”咸宁公主将螓首依偎在少年怀里,柔声说道。
第606章 晋阳:本宫可以让,但她不能抢!
晋阳长公主府,后院
一轮皎洁明月悬在梧桐树梢上方,洒下万千清冷月辉,而装饰精美的阁楼上灯火通明,明亮如昼。
二楼,一架玻璃仕女图画屏风隔断而成的里厢,隔着鸟鸟青烟升起的香炉,可见两个珠辉玉丽,雍美丰艳的丽人隔着一方棋坪相对而坐。
左边的丽人着丹红色长裙,秀发梳着芙蓉髻,云鬓之间别以金钗步摇,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耳际上悬着翡翠耳环,愈发衬托得肌肤如雪,丰润白腻。
右边,双十年华的少女澹黄色长裙,秀发梳着少女的刘海儿发髻,袖子挽起,皓腕凝霜,绵软略有些微胖的素手,捏着一颗棋子。
晋阳长公主春山黛眉下,美眸凝露,看向面对棋坪思索的元春,只觉对面双十年华的少女,眉梢眼角都是艳丽动人的风韵。
晋阳长公主丹唇轻启,温婉如水的声音带着几分渺渺,问道:“元春,子玉这几天可有书信过来?”
也就是在几天前,贾珩的飞鸽传书抵达京城。
说河南暂时不需内务府拨付银两,后来笔锋一转,又说如今中原余寇方靖,待半个月后,晋阳长公主再赴中原,由他派骑军亲自接送。
元春捏着一枚黑色棋子,“啪嗒”一声放在棋坪一角,抬起丰润、白腻的玉容,眉眼间见着不易觉察的怅然,柔声道:“回殿下,这几天倒没见着书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晋阳长公主涂着蔻丹的玉手捏起一颗棋子,同样放下,柳叶秀眉下,晶莹美眸清润流波,道:“听皇兄说,他要在黄河防汛,督修河堤,只怕要在河南呆上一两个月,应该勤往家中写着信才是。”
“黄河?”元春略有几分诧异说道。
晋阳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是呀,他说夏汛有警,黄河有泛滥之险,也就被羁绊住了,不然,战事善后事宜也用不了太多时间,这会儿应该班师回京了。”
元春玉容现出思索之色,轻声道:“这几年北方干旱多一些,倒没怎么听到黄河泛滥的消息,珩弟要在河南治河?”
毕竟是在宫中担任过女史,也有一些政治见识。
“自前明以降,因黄河夺淮入海,每不久就要泛滥一次,后来,太宗朝为关中漕运,下大力气治理过河运,方得河运分离,隆治年间也多有治理,但断断续续有着河患发生,崇平年间的这十年,倒因为北方干旱少雨,黄河这才太平了一些。”晋阳长公主柔声说道。
“殿下真是博学。”元春美眸见着惊叹,看向对面的丽人。
“本宫也是这几天看的相关书籍多了一些,现学现卖罢了。”晋阳长公主轻笑了下,眉眼之间气韵十足。
因为贾珩被黄河牵绊了在河南的手脚,这位丽人这几天没少寻着黄河的资料研读,对国朝治河之史如数家珍。
晋阳长公主徐徐道:“子玉说今夏可能暴雨成汛,开封府还有归德府,都在黄河流经之地,沿河岸堤都需要修缮、加固。”
元春柔声道:“是应该提前修着河堤,以策万全,听说朝廷每年都拨付了不少修河银子在河道上。”
晋阳长公主道:“河道衙门贪腐之风猖獗,都宪巡察频繁,仍难以遏制,子玉先前在开封府的河道衙门整饬了一次,追缴了一些赃银,本宫想着河南方历大乱,各处都需银子,只怕会不够用,先前也和皇兄说好了,再有几天,本宫要押送一批银子去往河南支应修筑河堤,你若是想去,可以随行前往,洛阳和开封府城都置备有宅院,咱们一同在那儿居住一段时间,也好做个伴儿的。”
她这次带上元春与他团聚,想来他应该感谢于她的吧?
抑或是正和咸宁你农我农,顾不得元春和她?甚至觉得元春和她……来的不是时候?
到现在,他仍是一封书信未曾寄来。
元春容色讶异,芳心又惊又喜,讶声说道:“殿下,我也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