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949章

作者:烽火戏诸

  董画符欲言又止,憋得厉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个想要仗义执言的弟弟,董画符只得乖乖闭嘴,再看那个差点把脸藏在酒碗里的陈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钱,就不让陈三秋掏腰包了,还是让范大澈结账吧。

  酣眠云霞间的米裕,枯坐城头上的吴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庞元济,饮酒推墙的陈三秋,他们都是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剑仙领衔的隐官一脉剑修落座后,酒铺氛围一时间有些诡异,少了许多喧哗。

  一来愁苗名头不小,是剑气长城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仙,战功彪炳,早早跟随阿良去往蛮荒天下腹地游历。

  再者罗真意、徐凝这拨“捡钱”剑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他们在剑气长城,身份类似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隐约间高出寻常剑修一头。

  而如今的隐官一脉,比剑气长城历史上任何一拨隐官剑修,都要权柄更重,更知晓内幕。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写在纸上给人随便翻阅。

  最后还有个关键原因,便是庞元济的存在。

  上任隐官,也就是庞元济的师父,萧愻选择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离开剑气长城,还带走了两位剑仙,洛衫,竹庵。

  萧愻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庞元济,就好像她留下了那块隐官玉牌一样随意。

  而庞元济出城厮杀的时候,次次有惊无险,作为一等一的天才,却无任何大妖刻意针对,更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隐官一脉剑修人有点多,叠嶂便亲自帮忙拼了两张桌子。

  两人一条长凳。

  罗真意有意无意,看了眼那个宁姚。

  宁姚心意微动,便看了罗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烧酒,叠嶂专门拿来了一小壶米酒酿给小姑娘。

  郭竹酒嫌弃喝这种被戏称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点不豪迈,要喝就喝那“只管饮酒不言语”的烧酒,叠嶂笑着说这是你师父的意思,在这边喝酒,你只能喝这个。

  郭竹酒立马改了主意。

  酒铺生意做大之后,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水,也卖烧酒,后来还推出了一种米酒酿。被二掌柜取名为“哑巴湖酒”的烧酒,不愁销路,有钱没钱的,都挺中意,价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烧刀子酒。只是那软绵的米酒酿,卖不出高价不说,叠嶂更愁全然卖不出去,剑气长城的女子,只要喝酒,不输男子,一贯喜欢喝烈酒,酒铺若是为了招徕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当时陈平安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这米酒酿,就是个锦上添花的小本买卖,就算亏也亏不到哪里去,他与老龙城的桂花岛渡船相熟,请人帮忙捎带些来自家乡的米酒酿,花不了几个神仙钱。

  事实证明二掌柜做买卖,亏钱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会在醉酒归家之前,拎上几壶米酒酿,与家眷说这是来自浩然天下宝瓶洲的酒水,来自年轻隐官的家乡,还信誓旦旦说二掌柜拍胸脯保证,女子饮此酒,最是滋养容颜!或有女子笑问你信吗?男子悻悻然,二掌柜的鬼话下不了酒桌,这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只是女子却也笑颜喝酒。

  以至于经常来此喝酒的女子剑修,后来就只喝米酒酿了。

  郭竹酒去师娘酒桌那边敬酒,一圈下来,一壶糯米酒酿就没了,宁姚挡都挡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宁姚他们那桌喝得差不多了,一起离开,范大澈结的账,如今手头宽裕多了,早已不用与陈三秋借钱。宁姚让叠嶂看着点郭竹酒。

  郭竹酒还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来凑,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觉,不闹腾,安安静静的。

  愁苗笑道:“有些话,以前不适合在避暑行宫说的,现在都可以说了。”

  曹衮摇摇晃晃起身,率先举起酒碗,开口道:“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都已经先后跻身元婴境,如果将来跻身上五境这件事上,你还是不如他们,我要骂你。”

  庞元济饮酒不多,笑着起身,酒碗磕碰之后,“先骂了再说,如果是你骂错了,以后有机会重逢,我再回骂。”

  曹衮看着庞元济,使劲晃了晃脑袋,“庞元济,在我心中,你与隐官大人一样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后,抬个头,就能看到天下最高处,既有青衫剑客陈平安,也有白衣剑仙庞元济。”

  庞元济无奈而笑,“我不如隐官多矣。”

  双方一饮而尽。

  徐凝与玄参说道:“对事不对人。”

  玄参随之饮酒,眉眼飞扬,“好说。”

  宋高元自顾自畅饮一碗,翘起一脚,踩在长凳上,“可惜没法子以隐官一脉的剑修身份,替剑气长城守关一次,不然一定极有意思!回头看来,我们这些外乡人,年纪轻轻的狗屁天才,真是一个比一个欠揍。”

  顾见龙说道:“容我说句公道话,最欠揍的,还是年纪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点头道:“容我也说句良心话,其实就数林君璧在隐官大人那边最狗腿。”

  顾见龙遗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实比咱们隐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错了,林君璧哪里需要更换容貌,换身女子衣裳就成。”

  众人深以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脸蛋红扑扑,再小鸟依人于隐官大人,啧啧啧,美不胜收。”

  常太清打了个激灵,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咸菜,结果又打了个激灵,“压压惊,压压惊。”

  愁苗笑道:“你们这是欺负隐官和林君璧不在这里?”

  邓凉突然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一大桌人,沉默片刻,瞬间哄然大笑。

  当然是那回了趟剑气长城又赶去倒悬山的大剑仙米裕。

  庞元济喝酒含蓄,却没少喝。

  年轻人有些神色恍惚,没来由觉得如今的隐官一脉真热闹,也不坏。

  这顿酒喝了许久,同归避暑行宫。

  罗真意背着郭竹酒,与董不得并肩而行。

  邓凉放缓脚步,来到她们身边。

  罗真意识趣,想要离开,却被董不得留下。

  邓凉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董姑娘,我喜欢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说道:“我不喜欢你。”

  邓凉点头道:“我知道。”

  邓凉略作停顿,神色洒脱,眼神诚挚,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欢邓凉,但是邓凉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邓凉喜欢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无奈,弯来绕去的,不过既然你邓凉这么不客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忍你邓凉不是一天两天了,“避暑行宫议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你喜欢我,不但如此,还知道你这家伙总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罗真意的脸蛋,便使劲盯着罗真意的背影。”

  邓凉破罐子破摔,“看罗真意的,又不止我一个,王忻水没看?常太清没瞧?”

  罗真意是个神色极冷的漂亮女子,这会儿愈发脸若冰霜,只是蓦然而笑,假装生气有点难。

  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与她言语,两个女子什么话不能讲?什么话不敢讲?

  董不得说那愁苗的身材其实是极好的,穿衣瞧着消瘦,其实一身腱子肉,董不得问罗真意,摸过么?没摸过,总见过吧?

  罗真意对愁苗剑仙十分敬重,视若兄长,不许董不得随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还说那曹衮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小脸蛋其实挺俊,以后定然是个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软糯,真真悦耳,被曹衮说来,偏又清脆了几分,经常会蹦出些乡音乡语,有讲无讲,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后与他那神仙道侣,在那花前月下,若是亲昵称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颌,定然是旖旎得很。说到这里,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罗真意的下巴,却学那徐凝的嗓音说话,称呼真意真意,羞恼得罗真意俏脸微红,益增其媚。

  罗真意起先没在意曹衮的嗓音,给董不得提醒过后,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每次看着董不得一手托腮帮,与那曹衮没话找话,罗真意便觉得好笑。

  董不得还给她看了本册子,尽是些风月窝里、姻缘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艳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读书人。好些语句,实在不堪入目,什么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若还搂抱,不死也魂销。罗真意只看了一页便没脸翻页了,只觉得烫手,捻着册子一角,狠狠丢还给董不得。

  罗真意突然有些羡慕邓凉。

  这会儿,被董不得这么一打岔,邓凉就没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英雄气概。

  何况就如邓凉自己所说,今日言语,就只是让董不得知道而已。

  邓凉抱拳道:“董姑娘以后成亲,一定要给我寄婚贴,那男子若是剑修,我要问剑一场。”

  董不得只是笑着不说话。

  邓凉转身大步离去,跟上了顾见龙他们,结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罗真意轻声打趣道:“邓凉其实还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么知道邓凉行不行的?”

  罗真意无可奈何,她缓缓而行,背着郭竹酒,小姑娘背着形影不离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为什么罗真意要抢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话,可以当玩笑说,百无禁忌。可有些话,一个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独自回家,脚步踉跄,一边饮酒一边思念着心上人。

  董画符在闲逛,一路上瞧见了喜欢物件、吃食,就记账在陈大少、晏胖子头上。

  太象街那边,陈三秋蹲在街边墙根,脑袋抵住墙壁,轻轻磕碰,呢喃着让开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发酒疯了……

  叠嶂去了柜台那边坐着休息,少年丘垅和少女刘娥在忙碌,桃板和冯康乐两个孩子也在帮忙。

  屋子外边喧闹嘈杂,叠嶂抬头望去,墙上的一块块无事牌,寂静无声,像一排排的小哑巴。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还不曾去过倒悬山。”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

  老聋儿打开禁制后,如主人开门迎客,陈平安置身其中,视野豁然开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块巍峨石碑,上书“鹧鸪天”三字。

  陈平安稳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调整呼吸,将那些滚滚涌来的沛然灵气,一一阻挡在外。

  老聋儿掌管的这座牢狱,是一处破碎的洞天,类似倒悬山的黄粱酒铺,灵气尤其盎然,并无丝毫剑气压胜。

  此地没有其他剑仙坐镇,甚至连剑修都没有一个,自老聋儿接手之后,就只有这位妖族出身的飞升境看着。

  老聋儿,不是真聋,一位飞升境,能耳背到哪里去?只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对老聋儿向来鄙夷唾弃,老聋儿又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而且极少抛头露面,倒也没惹出什么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剑坊,齐家管着衣坊,陈家负责丹坊,就是剑气长城真正意义上的四处禁地。

  避暑行宫的档案,关于牢狱,文字记载不多,只是粗略记录了历代关押妖物的身份、渊源,死了的,无非是一笔勾去。

  老聋儿笑了笑,年轻隐官信不过自己很正常,还信不过老大剑仙吗?不过很快释然,不是这种性子,当不了隐官,走不到这里来。当时在城头上,需要剑仙护阵隐官一脉,信不过的,不是自己,其实是陆芝。这会儿信不过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后,连陈清都一并信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老聋儿都觉得有点意思。

  陈平安与老聋儿几乎同时挪步前行,陈平安发现看上去不过相距百余丈的石碑,如果就这么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老聋儿不愿被误认为是店大欺客,敬称了一声隐官大人,然后直接道破天机,“心神越小,念头越小,步子越小,我们反而走得快些。”

  陈平安照做,果然转几个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聋儿微微讶异,难免会将陈平安与前边两任隐官作比较,那个脾气不太好的羊角辫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气冲到石碑那边,以至于瞬间离了石碑千百里,这还不算,萧愻就一直那么飞掠下去,乐此不彼,结果一旬光阴之后,按照市井俗子的脚力计算,萧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壶仙家酒酿,每天就是在那里撒腿狂奔,与石碑愈行愈远,老聋儿见过无聊的剑修,没见过她那么无聊的。至于更前边的那位隐官大人,不无聊,就是无趣,不过桌面底下的功劳,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楼,就是他花钱找人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可惜修行资质太差,寿命不长,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不会是萧愻,更不会是身边年轻人。

  老聋儿陪着年轻隐官,一起仰视那座石碑。

  老聋儿沙哑开口道:“鹧鸪天,此三字,是两位上古眷侣剑仙的手笔,辈分极高,比龙君、观照年纪稍小而已,只是在剑气长城没太大的名声。”

  老聋儿笑道:“相信以隐官大人的眼力,应该早早看出门道了,鹧、天二字,是男子剑仙刻画而出,波磔极佳,唯独鸪字,是女子手笔,剑气凌厉,依旧难掩一丝娇柔,当时她又身负重伤,略有疲态,男子便补救一番,最后一字,看似精神抖擞,法度严谨,救了中间字一救,其实已经为眷侣神伤几分,比起鹧字,本该气势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余,剑意不足,可惜了,实在可惜。”

  陈平安实诚道:“我没看出这些。”

  奇了怪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对光阴长河不陌生才对?”

  陈平安点头道:“不陌生。”

  老聋儿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鹧鸪天三字,好似被拆解开来,一笔一划,离开石碑,剑光汇聚在一起,如溪涧汇聚成河,老聋儿带着陈平安,蹚水其中,当两人行到水穷处,别有洞天。

  陈平安视线中景象又是骤然一变,尸骸满地,疮痍满目。有枯骨惨白且极大,绵延如山脉,也有金黄色尸骨的神灵之躯。

  应该是一处远古神灵与妖族惨烈厮杀的古战场遗址。

  有一处大坑,凿有台阶。

  境界高的妖族,关押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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