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944章

作者:烽火戏诸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就会让某个学生就牢记在心一辈子了。”

  阿良将白玉簪子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重新别在发髻间。

  八个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人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白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碾地。

  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

  不曾想阿良轻轻一跺脚。

  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

  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

  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

  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

  五行。

  十二时辰。

  二十四节气。

  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

  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陈平安都倍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都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

  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需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

  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

  老剑修义正言辞,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被老剑修接住后,老剑修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出楼外,“阿良老弟,咱们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

  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是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着坐着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了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他娘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

第668章 四得其三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将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林君璧摇摇头,收敛思绪,只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错。

  不曾想一位位剑修御剑而至,除了年轻隐官,都到齐了,就连郭竹酒都拎了个锣鼓过来。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众人作揖致谢。

  剑气长城为朋友送行需饮酒,是规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柜的酒铺饮酒,大清早,犹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别酒,往往不会豪饮,点到为止,林君璧与大掌柜叠嶂讨要了一块无事牌,已是金丹剑修的白衣少年,写了一句“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亲自挂在墙上。

  木牌与木牌,仿佛与剑修同伍。

  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君璧这番话,深得隐官风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微笑道:“与诸君相处,久在芝兰室。”

  林君璧对郭竹酒说道:“以后我回了家乡,如果再有出门游历,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后所有人起身抱拳,并未远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遗憾,锣鼓没派上用场。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独自离开酒铺,去往通往倒悬山的大门,位于城池和海市蜃楼之间,比那师刀房女冠镇守的旧门,要更加远离城池,也要更加热闹,如今春幡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贸往来,越来越顺畅。南婆娑洲的陈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剑仙的师伯周神芝,桐叶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芦洲的几个大宗门,加上许多外乡剑仙在各自大洲结下的香火情,显然都有或明或暗的出力。所以年轻隐官和愁苗剑仙担忧的那个最坏结果,并没有出现,中土文庙对于八洲渡船营造出来的新格局,不支持,却也未曾明确反对。

  林君璧的随身包裹当中,都是些寻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剑仙印谱,一把从晏家铺子买来的玉竹折扇,以及庞元济这些朋友赠送的小礼物,礼轻情意重,林君璧由衷开怀,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才会在礼物礼节上过多客气,真是朋友了,反而随意。

  一路上戒备森严,在大门那边,林君璧看到了没有覆盖面皮的年轻隐官,还站着一位中人之姿的妇人,她身边,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萦绕,女子应该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实面容,在剑气长城需要如此作为的,屈指可数,剑仙不屑,剑修没必要,当然隐官大人是例外,狠起来,他连女子面皮都往脸上覆,按照顾见龙的说法,上了战场的年轻隐官,假扮女子出剑,身姿还挺婀娜,这话给郭竹酒听了去,也就等于给隐官大人听了去,所以顾见龙瘸腿了个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酡颜夫人。

  师兄边境一事,酡颜夫人非但没被殃及,不知怎么转投了陆芝门下,这位在浩然天下可谓艳名远播的上五境精魅,将功补过,梅花园子的所有家底,事后都充公给了避暑行宫。要说是美人计,对谁都可以管用,唯独对年轻隐官那是没有半颗铜钱的用处。至于梅花园子变故的内幕曲折,年轻隐官没细说,也没人愿意追问。

  陈平安说刚好要去趟春幡斋,顺路。

  林君璧当然没意见。

  如今的隐官大人,往来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已经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该知道的,都会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剑气长城的戒备,谁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隐官一脉的权柄极大,飞剑杀人,根本无需说个为什么、凭什么。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门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宫盯上了,隐官一脉的御剑,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最近两年,依循许多只有隐官一人掌握的谍报,顺藤摸瓜,有过许多搜捕截杀,林君璧就亲身参与过两场围剿,都是针对海市蜃楼那边的“商贾”,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场风波,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婴,后者在海市蜃楼经营多年,伪装极好,人缘更好,隐官一脉又不愿阐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楼差点当场哗变,结果城池内高魁在内的六位剑仙,一起御剑悬空,年轻隐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双手笼袖站在楼外,等到愁苗拖拽尸体出门,才转身离去,当天海市蜃楼的大小店铺就关了二十三家,剑气长城根本没有拦阻,任由他们搬迁去往倒悬山,不过第二天铺子就全部换上了新掌柜。

  隐官一脉的剑修出剑,从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过许多腌臜事,不是痛快出剑就可以解决的,林君璧记得年轻隐官在剑坊那边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宫之后,破天荒没有与剑修坦言事情经过,只说解决了个不小的隐患。

  有些时候林君璧也会胡思乱想,若是我们隐官一脉,我们这座避暑行宫,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门派,会如何?

  年轻隐官是山主,愁苗剑仙是掌律,剑仙米裕负责谱牒,韦文龙管钱,其余剑修安心练剑,同时各掌一峰一脉,分别开枝散叶,各凭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会很壮观。至多不出百年,整个浩然天下都要侧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颜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少年,那个“边境”曾经提及过这个小师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悬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嘱,去往猿蹂府见一位先生故友,然后今晚就要乘坐跨洲一艘返回中土神洲。

  在那猿蹂府大门口,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木盒,说道:“装了些去过酒铺喝过酒的故人遗物,你好好珍惜,以后可能用得着。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里边的遗物,不要让我看走眼,送错了人。”

  林君璧双手接过木盒,猜出里边应该都是从酒铺墙壁上摘下的一块块无事牌,这份临别赠礼,极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笔笔香火情,朝野清誉,山上名声,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声道:“隐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后做事,只会更有分寸。”

  陈平安轻声道:“一事归一事,对事不对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读书修行两不误。一入人众,清者易浊,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君璧拜别隐官。”

  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平安和酡颜夫人去往春幡斋,林君璧望向两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买卖一事上,见过陈先生这般清爽人。”

  陈平安没有转身,挥挥手。

  林君璧目送两人离去。

  临近春幡斋。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言语道:“林君璧走了,隐官一脉其余的外乡剑修,何去何从?也要跑路了?”

  陈平安笑呵呵反问道:“跑路?”

  酡颜夫人转头望向年轻隐官,满脸歉意神色,却说着死不悔改的言语:“兴许措辞有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是活着离开剑气长城的人,不还是跑路?当然陆先生除外。”

  称呼女子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种莫大的敬称。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连整座梅花园子都能长脚跑路,好意思说我们隐官一脉的外乡人?”

  酡颜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年轻人的手段气魄,以后回了浩然天下,应该都会是雄踞一方的豪杰,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说些风凉话,还是羡慕,年轻人,是剑修,还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进了春幡斋,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我要让你走这趟倒悬山吗?”

  酡颜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这我哪里猜得到,隐官大人位高权重,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找个人少时分,你将整座梅花园子迁徙去往剑气长城,有用处,避暑行宫会记你一功。”

  酡颜夫人埋怨道:“隐官大人竟是连一座空壳子的梅花园子都不放过?可劲儿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不合适吧?就不能让我留个念想?将来到了南婆娑洲,我总得略尽绵薄之力,让陆先生有个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吧?”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园子,以陆芝的性情,都会主动帮你斩断过往恩怨,让你安心修行,你就别多此一举了。只要你能够跻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陆芝不在身边,谁都不敢小觑酡颜夫人,各处书院也会对你以礼相待。”

  酡颜夫人哀怨道:“再无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我这身世可怜的人间惆怅客呦。”

  陈平安说道:“自知者不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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