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919章

作者:烽火戏诸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与独孤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孤独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捡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

  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

  石嘉春。

  李宝瓶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嘉春的祖业。

  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书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宫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镇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

  所以石嘉春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

  董水井听着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踹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嘉春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书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极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书,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的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

  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

  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

  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书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嘉春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性,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个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书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那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嘉春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

  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对面,李槐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书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嘉春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对而坐,其实两人一直关系不错,但就是顶针,石嘉春觉得挺好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都喜欢李槐他姐呗。

  石嘉春倒是没觉得林守一出身更好,还是读书人,李柳便一定会喜欢林守一。

  石嘉春总觉得那个经常去学塾接弟弟放学的李柳,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照理说,当年李柳岁数大些,已经是少女了,见谁都柔柔弱弱的,与那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稚圭,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胚子,不过石嘉春反而觉得真要相处起来,见谁都没个笑脸的婢女稚圭,可能没李柳那么难打交道。

  边文茂在州城那边还有一场朋友应酬,不过妻子难得出京返乡,又都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这位探花郎也就熬着性子,不流露出半点情绪。

  石嘉春善解人意,在压岁铺子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去,去往州城,骑龙巷那边有夫君朋友的马车候着。

  李槐他们一起送到铺子门口,刚好于禄和谢谢也从林鹿书院那边下山,来到骑龙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个人先去了趟,回了披云山书院,一直反复念叨着惜败惜败。

  边文茂也没太上心,客客气气与众人告辞,扶着妻子走上马车,最后再作揖告别。

  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所有人继续去铺子后院闲聊,李槐双手抱着后脑勺,“这个边文茂,心里头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嘉春是找夫君,边文茂真心喜欢她就成了,石嘉春又不是为我们找个聊得来的朋友。”

  董水井点点头。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觉得石嘉春可以找个更好的。”

  林守一摇摇头,“没道理可讲。”

  李槐突然忧心忡忡,“宝瓶一个人走江湖,真没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还是没有道破玄机。

  于禄和谢谢也是差不多的心态。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估计就只有出门走不走运、就看地上有无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让李槐他们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扫庭院和祠堂,年轻读书人,独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训。

  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谢先贤。”

  李槐性子急,说是他先去真珠山那边等着。

  到了离自己祖宅不太远的那个小山头,裴钱和周米粒早就在那边等着了。

  裴钱说道:“败军之将!”

  李槐赶紧说道:“虽败犹荣,不敢言勇!”

  裴钱点点头,上道。

  裴钱问道:“咱们分舵的那俩喽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俩文章写得岔了,给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啃笔杆子呢。”

  裴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们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当场,喜从天降啊!如今自个儿官衔好多!

  李槐大喜。

  原本总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总算有点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荡荡去往落魄山。

  到了山上,于禄在山门口那边就停步了,说晚些登山,去与看门翻书的少年元来闲聊。

  谢谢也独自逛荡去了,在山巅山神祠那边遇见了走桩练拳的岑鸳机,以及一旁立桩的少女元宝。

  谢谢有些神色恍惚。

  就像瞧见了早年无忧无虑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在老厨子和魏檗点头后,带着小米粒,去了趟莲藕福地,一起沿着以前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国京城。

  路过状元巷,去了那座寺庙烧香,然后坐在廊道那边发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钱,裴钱开心的时候,小米粒就多说些,裴钱不太开心的时候,就跟着沉默。

  最后裴钱挑选了一处私宅,是她偷偷花钱买下来的,其实老厨子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她。

  那处,是昔年大魔头丁婴带着鸦儿和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脚的幽静宅邸。

  裴钱在那边盘腿而坐,学师父卷起袖子,开始闭目养神,温养拳意。

  之所以来此,是为破武道关隘。

  莲藕福地的武运,她裴钱要凭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几分是几分。

  而且到时候魏檗会打开福地大门,裴钱也会将从浩然天下赢得的武运,还是学师父,全部打散,反哺莲藕福地。

  崔爷爷走了就是走了,是么得法子回家了。

  那就将崔爷爷遗留在这边的武运,由她带回落魄山。

  ————

  宝瓶洲中部地带,已经动工开凿一条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涉及到十数条江河、数十座拥有山神祠、土地庙的山头。

  这等通天大手笔,便是那些亡了国的遗老,也唏嘘不已,那大骊蛮子,委实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无法做。

  大骊朝廷如此劳民伤财,年轻皇帝如此贪功求大,真不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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