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正色道:“老大剑仙请说。”
陈清都却改变了主意,摇头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突然说道:“柳筋境,剑修,两把本命飞剑。七境巅峰,纯粹武夫。还是不够看啊。”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就别苛求我了,同龄人当中,我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武道一途,好歹还能瞧见曹慈的背影。身为下五境练气士,能够为老大剑仙赢得一次出剑机会,当了隐官大人,不敢说功劳,苦劳不过分吧?更何况这柳筋境,我看不坏,攒人品,攒运气,一个不小心……”
陈清都直接打消了陈平安痴心妄想的念头,摇头道:“你就没那勘破‘留人境’玄机的命,休想一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苦笑道:“老大剑仙就不能等我跻身了第四境,再说此话?”
陈清都说道:“三个剑仙名额,最后一人,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头道:“难,暂时想不好。”
陈清都挥挥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这隐官大人何用,滚去避暑行宫,多动点脑子。争取早点跻身练气士洞府境和武夫远游境。”
陈平安告辞离去,只是询问一事,陈清都答应下来。
是那离开城头杀妖一事,陈清都说无所谓,隐官一脉的剑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误正事,都无妨。
陈平安祭出符舟之际,瞥了眼茅屋。师兄左右还在闭关养伤,萧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剑仙说换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陆芝和纳兰烧苇,也要直接跌境。
陈平安符舟刚刚离开北边城头,就有人御风落在渡船之上。
陈平安问道:“要走了?”
刘羡阳点头道:“估摸着这两天就得动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议程,事务一大堆。”
陈平安再一次旧事重提,“问剑正阳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万要小心。”
刘羡阳疑惑道:“若是没有见识过我的出剑,也就罢了,对付一座正阳山,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于。相信我。”
刘羡阳问道:“一个李抟景就能压制正阳山数百年,当得起你我如此郑重其事?”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早年的风雷园与正阳山之争,与以后你我二人的问剑正阳山,是天壤之别。除了正阳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门派底蕴之外,以后还要加上一份大势,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皆是宝瓶洲毫无意外的宗门候补,其中正阳山,更会瓜分掉朱荧王朝的大半剑道气运,这是龙泉剑宗都做不到的,因为大骊宋氏皇帝对阮师傅再尊崇,也绝对不允许龙泉剑宗一家独大,给了旧中岳地界,划入龙泉剑宗地盘,除了阮师傅自身宗门人数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骊宋氏此举,更是让正阳山近水楼台,攫取整个朱荧王朝的剑修胚子,一旦跻身宗门,正阳山就要与大骊宋氏国祚相连,这还是早年李抟景与正阳山诸多剑修老祖的那种意气之争吗?”
陈平安叹了口气,自顾自摇头,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更多的,我不能说,反正正阳山是大骊王朝某个大布局的重要环节之一,不可或缺。到时候你我问剑,问的,当真只是一座正阳山的护山大阵和那拨老剑修?”
刘羡阳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哪里不对?”
刘羡阳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谁说问剑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儿戳上人家腚儿一剑,见机不妙就跑,明儿再回,捅人家裆部一剑,不也是问剑?就非要如你所说那般,一次打死人家,还得是连剑心连人心一并打了个稀烂?陈平安,当了山上人,便这么讲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记得你和我,打小就不是这种人、不做这种赔本买卖吧?我刘羡阳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说话,可能不着调,可做事,还算靠谱吧?”
刘羡阳收敛笑意,“你做什么事情,告诉自己只想着无错无错,当真只是无错吗?错了,你只是自己没想到、却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这种人,才是半糊涂半聪明,不求全,能对付自己,也就能应付对手,日子稀里糊涂是过,锱铢必较也是过,舒心是过,糟心也得过,怎么把糟心日子过得舒心,你得多学学我。我不是说你错了,只说对错,你比我对多了,更好,但是一个人吧,偶尔得偷个懒儿,让自己喘口气。这种道理,书上不稀罕讲,但是我当年没读过书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陈平安难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刘羡阳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虫了,你刘大爷还是你刘大爷啊。”
陈平安点了点头,“懂了。”
刘羡阳摇摇头,“不是懂了,是要记得。”
陈平安笑道:“你说了算。”
两人在符舟当中相对而坐。
人生多离别。
只愁春风秋花,聚散真容易。惟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难。
刘羡阳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个没?”
陈平安一脸疑惑。
刘羡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陈平安赶紧一巴掌拍掉刘羡阳的手,压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别拉上我一起!”
刘羡阳愣了愣,“手都还没牵过?我这人读书不多,打小老实,你别骗我。”
陈平安五雷轰顶。
刘羡阳满脸悲戚,“比我还惨,不是光棍胜似光棍啊。”
陈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来嫂子再来说这个。”
刘羡阳摇摇头,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一个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难喽。”
符舟悬停在避暑行宫大门口。
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进入行宫。
两人飘然落地。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刘羡阳没有立即御风离去。
刘羡阳站在陈平安身前,帮他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肩头,点了点头,说道:“走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光顾着照顾别人,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
刘羡阳刚要转身,陈平安抛出一方印章,笑道:“独一份的,记得收好,以后说不定能卖出天价。”
刘羡阳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风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避暑行宫的大门一直敞开,并无看门人。
陈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边,愁苗问道:“隐官大人,该有的布局,已经推敲完毕,我们方才合计过了,每次三人,去城头出剑,不会耽搁谋划事宜,而且远观战场,终究不如亲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细节。”
陈平安点了点头,“第一拨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着起身。
陈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剑仙先不着急,换成邓凉,切记,别在那边赖着不走。一旬过后,必须换人,轮到米剑仙、庞元济、林君璧顶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衮,玄参。然后是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可能会加上一个我。”
陈平安对于愁苗这四位,对愁苗剑仙并无任何怀疑,此人是老大剑仙与阿良都极其欣赏的“年轻”晚辈。
但是对于罗真意在内三人,陈平安还是有些顾虑,所以放在了邓凉、宋高元两拨人的后边,可若是将罗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顾见龙三人还要靠后,就太过了,而且让罗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弥补。
所以说罗真意三人始终对自己这位隐官大人,怀有成见,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碍大局,做了该做的事情,陈平安不介意这点芥蒂。其实陈平安对于这拨最为熟悉蛮荒天下风土人情的“捡钱”剑修,与陈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态,十分钦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论事,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而被罗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陈平安无所谓,真要当个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该当这隐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剑离开避暑行宫。
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年轻却早慧,都知道这场仗会打很久,少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都说不准,只是战事的惨烈程度,依旧超乎想象。
黄鸾坐镇,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以及当下荷花庵主担任妖族大军的主心骨,领着数万妖族剑修的问剑于剑气长城。
而且两场战事之后,会有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带领、驱使、劳役之下,离开蛮荒天下的家乡,浩浩荡荡,疯狂涌向剑气长城,据说赶赴北方战场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积两旁。
蝼蚁啃象,大妖说出的坐等剥削一语,这一次轮到了剑气长城来消受。
熬过了这场蛮荒天下的问剑之后,城头剑修就该陷阵厮杀了。
陈平安没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门外广场上散步。
隐官一脉都已习惯了这位隐官大人如此,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边走桩,画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与屋内剑修开口言语几句。
陈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场对话,是愁苗与邓凉挑起的话头。
愁苗眼光看得比较远,当隐官一脉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场蚁附攻城战后,愁苗说那蛮荒天下,绝对不是改变剑气长城的天时地利这么简单了。
邓凉便打了一个比方。说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历山下时候,路过一座郡城,亲眼目睹两个江湖门派的市井斗殴,死伤近百人,惨胜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盘不说,还对邻郡产生了极大震慑力,很快就渗透了过去。地方官府,江湖势力,豪绅富贾,都很怕那拨亡命之徒,各怀心思,破财消灾的,主动依附的,不在少数,一来二去,周边郡城的帮派就输了气势,地盘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当时陈平安没有说话。
以此形容剑气长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举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是推断出来的结果,是对的。
陈平安询问过坐镇城头的儒释两教圣人,蛮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之后,能够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要将浩然天下的版图,立即转化为蛮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变双方天地,占据优势,或者说尽可能为巅峰大妖赢得机会,减少那种玄之又玄的大道压胜,所以那么多看似蝼蚁的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这边战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绝对不是白死的,将来会有大用处。
屋内位置有门神嫌疑的米裕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成为剑修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为何有此说?”
米裕说道:“只要将万一想成了一万,往往就是事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剑仙不去我家乡山头当个供奉,真是可惜了。”
第633章 落座主位的那个年轻人
一拨十余人,从夏日炎炎的剑气长城,跨过大门,来到了冬雪纷飞的倒悬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拣选了个倒悬山的深夜时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
队伍当中,就有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位剑气长城的财神爷。
除了大天君坐镇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觉到这伙过江龙的突兀现身。
大天君俯瞰大门那边,身边是那位手捧金色拂尘的老真人,后者轻声询问道:“师父,不会闹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谁来闹事情?那帮掉钱眼里的商贾?他们敢吗?”
老真人伸手摩挲着那些由蛟龙之须大炼而成的金色丝线,“若只是以势压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拨人当中的一位男子,点了点头。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巅的道门大天君,也点了点头。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来见此人一眼,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开,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来管事情,很简单,万事不管。”
身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错愕之后,换了一只手挽拂尘,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领师尊法旨。”
老真人随后忍不住问道:“师父,姜师叔那边?”
师尊一闭关,倒悬山可就没人能管住那位出身于白玉京首脉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这位真君,不管是辈分,还是修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脉,越难讲理。
大天君转头看了眼旧门那边,一个坐在蒲团上翻书的小道童,正与一旁饮酒的剑仙张禄聊那鸡毛蒜皮的书中事,大天君犹豫了一下,说道:“由着他便是,在倒悬山看门的这几百年里,姜云生已经算老实了,换成是在家乡,几座倒悬山都不够他折腾的,我那小师叔,最宠着她,每次去大玄都观闹事,都要带着姜云生。如果不是孙道人对姜云生起了杀机,小师叔又算得远,姜云生原本都不用来这浩然天下避难转福。”
大玄都观,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孙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师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福祸相依,换了一座天下,气运倒转,说不定早年师叔祖带着姜师叔去往大玄都观,“撒泼打滚”,惹来孙道人的杀心,其实都是故意为之。
到了孙道人这般境界,一起杀心,只要远离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观周边,是完全能够大道显化、改天换运的。
三掌教师叔祖此举,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仙手笔了。
当然前提是能够护送着姜云生活着离开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经闭关去了,老真人留在栏杆处,俯瞰整座倒悬山,世人只知倒悬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晓捉放亭、麋鹿崖在内八处景点,加上脚下这座孤峰,便是一座传承自三山九侯一脉的远古阵法,最终打造出来的,是一座类似远古飞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乡就在此,但是老真人与那早年为三掌教陆沉撑蒿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处,是第一家乡,上山之后,在何处修行,更是心安处的真正家乡。所以驻守倒悬山的老真君也好,年复一年在海上飘荡游历的老舟子也罢,都无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个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远,若是无人带领,境界不够,如何飞升去往别处天下。
老真人看着那些鬼鬼祟祟潜入倒悬山的修士,觉得无甚意思,既然师尊下了法旨,万事不管,老真人也就运转神通,直接现身于夜深人静无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间,这位捕杀蛟龙无数、用以炼化本命拂尘的真君,就出现了大海之上,闲来无事,便要去遥遥瞧一眼蛟龙沟。
蛟龙沟内所有的真龙后裔之属,若非姜云生说了句话给这位真君,早就应该死绝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将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拦路截杀即可,那把拂尘,早该是仙兵品秩。
一点一点,将一样山上器物,积少成多,成功炼化为仙兵品秩,这就是这位老真君的本事。
想起那桩古老密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嘘不已。
当年唯一一位能够劝说那位剑仙收剑之人,其实唯有陆沉。
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
与天地精神独往来,那位三掌教真是当之无愧的“至人”。
难怪在这位师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门派,不过是鹪鹩筑巢而已。
仙家术法的搬山倒海,无非是鼹鼠饮水罢了。
关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学问愈深,越是觉得自己的渺小,一时间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小道童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孤峰之巅的高楼栏杆处,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剑仙张禄好奇问道:“怎么了?”
小道童说道:“类似佛家的渐次而悟至顿悟境地吧,类似,还差了一记当头棒喝。”
张禄笑道:“积攒了几百年的情分情谊,你不顺手帮个忙?”
小道童摇摇头,“不是谁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没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渐悟不深的,就只是满头包的下场。”
张禄笑道:“看书,继续看书。一般而言,每当书中小老天爷夜宿湖边、深潭水畔,就该有美人脱衣沐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