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74章

作者:烽火戏诸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边的车厢看书,道路颠簸,看书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书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籍,伸手抹了抹,“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

  是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贼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上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对上了沙场士卒,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流长。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

  柳清风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碎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书人看不见外边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给下人打扫房间,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

  很快老百姓们就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胚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曾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

  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还真不假,一次跟随师长师兄,竟然已经能够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

  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边,烤苞米,掰成两截,年轻男人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颗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位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位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来了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它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书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边,除了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外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剧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腰间那把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位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只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后顾璨背对两人,一手持剑,不着急收剑入鞘,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顾璨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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