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先将松针、咳雷两把飞剑炼化为类似“符箓”的存在,从而能够以松针、咳雷作为类似光阴长河当中的锚点,帮助陈平安转瞬间就可以撤出战场百余里、甚至会是数百里。
可是到最后,对于陈平安这种纯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旧应当用来搏命杀人才对!
陈平安的真身其实一直就与阴神融为一体,只是让那对手觉得自己阴神出窍远游、撤离雷池而已。
有意在云海天劫、大地雷池当中被那十八芥子剑仙重创“阴神”,只在最后一瞬间,真身与阴神才一起藏入阴神头别的玉簪当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兴许一线之间,那根暂时无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对手之手。
至于初一十五、松针咳雷,总计四把飞剑,都留给了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陈平安,还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两者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够了。
只在几个念头流转的转瞬之间,不谈境界与剑术,只说思虑之多,任你是城头剑仙,也不如我陈平安。
为的就是这一刻出剑。
离真抬头望去,神色复杂,手段尽出,还能如何,那个最坏的结果,那个意外相累加的万一,好像真的来了。
陈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剑劈斩而下,直接将那离真的身躯当场一斩为二。
离真只是稍稍偏转脑袋。
所以总算保全了一颗完整的头颅。
手中长剑只是一份模仿而来的剑意凝聚而成,真当陈平安在城头之上,被左右教剑一次次,是陈平安虚度光阴不成。
并非那把依旧与观照对峙的剑仙。
读书人观人间,万物可取,化为己用。
陈平安落地后,长剑剑意已碎,一脚踩在那颗头颅之上,一拳递出,将所有试图四散逃离的魂魄给拘押在手。
离真本就残缺的仅剩魂魄,就那样被一个犹然不知姓名的年轻剑修,攥在手里,轻轻提起,以隐约有春雷震动声势的拳罡,将其死死笼罩。
陈平安一脚踩烂那颗头颅,五指如钩,渗入对方的魂魄当中,问道:“小废物,怎么不絮叨了?”
离真魂魄没有任何挣扎,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拳罡炸了个粉碎,“我求你多说一个字?你做得到吗?”
天地之间,唯有剑气罡风,吹拂年轻人的鬓角和长袍。
远处一线之上的十四头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动。
灰衣老者却抬起手,阻止这些蛮荒天下的巅峰存在对那个年轻人出手,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家伙,心境不错。”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挥袖子,将那吞了仙兵剑丸的观照随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见。
陈平安也随之握住飞掠而来的剑仙,剑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动作已经无法更挑衅,但是嘴上却说道:“可不许以大欺小啊,我这个人胆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见好就收,回你的剑气长城吧。”
陈平安提着剑仙,转身离去。
一路上寸草不生,破烂都收,连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也没落下,一并收入咫尺物。
白衣阴神从白玉簪子当中掠出,大半身躯白骨累累的阳神身外身,分别与陈平安聚拢汇合,重新归一。
陈平安在战场上蓦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收起,笑望向宁姚,轻轻敲了了敲心口,结果锤出一口鲜血来,身形踉跄,然后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剑仙“拖拽着”飞升到城头。
期间有那俊美大妖实在忍不住,想要再拍养剑葫,干脆来个剑气齐出,将那碍眼至极的年轻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养剑葫却无动静,看了眼灰衣老者,这头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头巅峰大妖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仙之间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陈清都,按照约定,出剑便是。”
陈清都笑问道:“架子摆得这么大,打个商量,两剑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懒得答话。
陈清都转头对陈平安招手道:“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过来,我亲自教你一剑。”
陈平安被陈清都一手按住肩头。
不光是剑气长城城头这边,还有那巅峰大妖穷尽目力所及处,也再无任何半点云海。
不但如此,大妖与城头之间的大地之上,连一粒尘沙都乖乖贴地。
剑气长城之上,陈清都和陈平安身后,猛然间出现了一位白衣飘荡的老者,盘腿坐城头,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长剑,只是毫无剑术可言的随便一戳而下,简简单单去往那灰衣老者的头顶。
又一次黄沙滚滚。
片刻之后,尘埃骤然落定,灰衣老者依旧站在战场上,但是已经身形悬空,始终双手负后,信守承诺,结结实实挨了陈清都一剑。
十四头巅峰大妖,绝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稳。
其中半数都不约而同转头往身后望去。
灰衣老者转身离去。
他就是蛮荒天下的大道显化,挨了陈清都这一剑,无非是蛮荒天下承受了陈清都一剑,根本无所谓。
蛮荒天下自古大地贫瘠,一剑过后,破碎了万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过万年之后,陈清都果然剑术更高了些。
因为依旧有那小半剑意没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旧强势落在了大妖身后万里之地。
陈清都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学会了没有?”
陈平安双手胡乱抹了把脸庞,全是学剑后流淌出来的鲜血,没有回答老大剑仙这个问题,问道:“那少年是不是没死?”
陈清都笑道:“本就没活,何谈去死。但如果只说那些魂魄拼凑而成的少年,不谈观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观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与你说句丧气话,真正的观照剑心,与那龙君大不相同,其实从未背离剑道,所以观照最关键的一点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来给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观照本心一旦现世,再有那剑丸熔铸于剑心当中,给观照回了剑气长城,对于蛮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烦。”
陈清都指了指大妖当中的那件破碎长袍,“至于这位,昔年的龙君,对浩然天下恨意最重,当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剑也无含糊,算是剑气长城当中,一个最早自己求死的剑仙吧,死过一次后,他便觉得对于剑气长城再无亏欠,应该是要以流徙刑徒剑修的身份,问剑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将来能过剑气长城者,其中绝对不会有那剑修龙君。”
陈清都咦了一声,有些讶异,“你对那观照前辈也无半点愧疚之心?这很不像陈平安嘛。”
陈平安淡然道:“别说是个脑子不够用的少年,就是观照真身出现在我面前,敢说那种话,我一样砍死他。”
陈平安转头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头大妖也撤离,其余大妖纷纷退去。
陈平安闭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这一跌就一连跌好几境,好在靠着之前北俱芦洲的游历经验,尽量死扛那天地两劫难,能够从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补回来。只要长生桥不断,四件关键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个五境练气士,跌他娘的几境倒也不算太过致命。只要靠着老大剑仙传授的那一剑,尽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本命飞剑,便是福祸相依……
宁姚背起陈平安。
在陈平安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依稀听到了号角声响起。
攻城了。
第616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陈平安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便有四把飞剑齐齐现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旧乖巧,松针和咳雷,终究是仿剑,虽然大炼,依然远远没这么灵性。
小小屋子,有着最熟悉的药味。
看那窗外天色,临近黄昏。
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远处剑气长城的模糊气象,再睁眼,陈平安收起飞剑,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主要是巡视四座关键窍穴。
修士之战,捉对厮杀,若是本命气府成了那些类似战场遗址的废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损。
只是心神芥子刚刚现身,便有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游曳而至,龙头之上,站着那个金色小人儿,依旧身穿儒衫,除了佩剑,还有部金色经书,只是变成了一颗小光头。
金色小人儿站在火龙头顶,使劲瞪着陈平安,蓄势待发。
陈平安虚张声势道:“别骂人啊,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那颗小光头还管这些?大骂不已。
陈平安总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对骂,只好装聋作哑,毕竟没有它帮着巡狩小天地,驾驭纯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气,不去干涉气府灵气的运转,不然就陈平安这么一场大战过后,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气与修士灵气,双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热火朝天,那就会是雪上加霜,后患无穷。
水府那边,灵气已经彻底枯竭,壁画上边的水纹黯淡,小池塘已经干涸,但是水字印、彩绘壁画与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损,自然不是那种毫发无损,而只是有机会修缮,例如那幅壁画便有些彩绘剥落,许多本就并不稳固的水神画像,愈发飘摇涣散,其中好似被点了睛的几尊水神,原本纯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
整座水府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绿衣童子们一个个无所事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抬头看着陈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们嘴上不抱怨,个个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陈平安只得与它们保证会尽量、尽早帮着添补家用,恢复这边的生气,绿衣小童们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太相信。
水府大门那边,金色小人儿盘腿坐在龙头上,朝那些绿衣童子们一瞪眼。
无精打采的小家伙们立即起身恭送陈平安离开。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儿又开始骑着火龙,追着陈平安骂。
山祠和木宅两处,也是与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当个缝补匠,靠着神仙钱和相对应的五行之属宝物,慢慢填窟窿。
三处关键窍穴和本命物的受损,导致陈平安一跌就跌三境,所以如今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经过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十八停,已经再无关隘。
初一、十五占据着两座关键气府,继续以斩龙台砥砺剑锋。
最早三缕“极小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只剩下最后一座,就像空宅子,虚位以待。
只等陈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十五更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修。
剑气十八停最后一座关隘,之所以久久无法过关,关键就在于那缕剑气所在窍穴,无形中成为了一处拦路阻滞剑气铁骑的“边关雄镇”。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金色小人儿那颗小光头,瞧着模样还挺可爱。
不曾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记神人擂鼓式,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和瘀血。
这么记仇,跟谁学的?应该是学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吧。
陈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无碍。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嬷嬷笑道:“姑爷醒了?”
陈平安开了门,问道:“白嬷嬷,我睡了多久?”
白嬷嬷说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陈平安松了口气,“城头战事如何?”
白嬷嬷更乐了,“说来奇怪,先前摆出那么大阵仗,等到真正攻城,依旧是小打小闹,与先前两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数,送死。”
陈平安嗯了一声,转身去搬了条长凳放在廊道中,与白嬷嬷一起落座闲聊。
白嬷嬷的言语,当然是宽他的心。
表面上,事实如此,白嬷嬷终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乱说,只是幕后的真相,那种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白嬷嬷不可能毫无察觉。
几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事,都是为了蓄势。
那十四头大妖的现身,绝不会只是陪着灰衣老者看几眼剑气长城。
白嬷嬷看着神色沉静的陈平安,打趣道:“姑爷不着急去城头?”
陈平安说道:“急不来,就不急。等我稍稍养伤,再找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头那边帮忙,不然我在宁姚身边,哪怕不会帮倒忙,也会比我的预期结果差上许多。最多两天,容我恢复大半战力,我就可以登上城头。”
白嬷嬷点头道:“也对,如今姑爷是榜上前三的必杀之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惹来一两头大妖的注意。”
陈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窜得这么高?蛮荒天下就这么重视一位二境练气士?懂了,真是用心险恶,分明是想要活活气死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
白嬷嬷会心笑过之后,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帮着姑爷喂拳,应该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终究做不到纳兰老狗那么心狠手辣。姑爷也是走惯了江湖,厮杀经验丰富,其实轮不到我来忧心。”
陈平安摇头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险恶,山上厮杀再惨烈,远远无法与剑气长城这边的攻守战相提并论,在浩然天下那边,死了一位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别说是白嬷嬷忧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为怕,所以才会有事没事,就多想些琐碎事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勾画出一张棋盘,然后又在棋盘当中圈画出一小块地盘,轻声说道:“如果说是这么大一张棋盘,对弈双方,是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那么那位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剑仙就是我们这边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来投身战场,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盘上,尽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张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盘,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镇其中,胜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当时不是太仓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过早出城厮杀,恨不得蛮荒天下的畜生,从战事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剑气长城有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说到这里,陈平安取出养剑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习惯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剑仙与那灰衣老者的赌注,其实大有玄机。
甚至可以说,正是陈清都的那次押注,让陈平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最终的对敌之策。
道理很简单,陈平安到底有几斤几两,老大剑仙一览无余,甚至有可能比大师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陈清都看待那个少年离真,一样看得出大致的深浅。
所以陈平安瞬间了然,不用狠了心与对手换命。
也不该是想着求生,而是求胜。
至于离真,远远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正想要的弟子,是某个彻底改换道心、同时继承全部剑意的崭新“观照”才对。
身为蛮荒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对于嫡传弟子离真的重视,至多是与剑气长城的宁姚持平。
身为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弃子,不去试图在根本上改变困局处境,就会很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