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35章

作者:烽火戏诸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了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

  这天黄昏里,齐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来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先是那裴钱据说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但是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逛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边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那边。

  屋内却是三人。

  陈平安,崔东山,齐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

  既有新拿到手的,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齐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幅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齐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人过无碍,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

  这天暮色里,齐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那边。

  却不是真去那边,稍稍绕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着注意四周,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暄,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边,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场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路数。”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颗雪花钱。

  陶文玩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用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着口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都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聚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然后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只是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作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再还钱吧,比留在我这边有意义。”

  陈平安就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儿,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与我喝酒最没劲,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双手紧握。

  两枚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何的挂念妻女。

  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照搬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什么。

  这就很不像是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门口,站在那边,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渐渐走远。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第609章 唯恐大梦一场

  陈平安与崔东山,同在异乡的先生与学生,一起走向那座算是开在异乡的半个自家酒铺。

  崔东山轻声问道:“先生没劝成功?陶文依旧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就非要死在这边?”

  一样米养百样人,剑气长城既然会有不想死的剑修崔嵬,自然也就会有想死家乡的剑仙陶文。

  剑气长城历史上,双方人数,其实都不少。

  最顶尖的一小撮老剑仙、大剑仙,无论是犹在人世还是已经战死了的,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在剑气长城生根发芽,流传太多?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绝对不是瞧不起这些学问那么简单,只不过剑气长城的答案倒是更简单,答案也唯一,那就是学问多了,思虑一多,人心便杂,剑修练剑就再难纯粹,剑气长城根本守不住一万年。

  关于此事,如今的寻常本土剑仙,其实也所知甚少,许多年前,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亲自坐镇,隔绝出一座天地,然后有过一次各方圣人齐聚的推演,然后结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礼圣、亚圣两脉造访剑气长城的圣人君子贤人,临行之前,不管理解与否,都会得到学宫书院的授意,或者说是严令,更多就只是负责督战事宜了,在这期间,不是有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擅自行事,想要为剑气长城多做些事,剑仙们也未曾刻意打压排挤,只不过这些个儒家门生,到最后几乎无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罢了。

  陈平安说道:“到了酒桌上,光顾着喝酒,就没劝。果然喝酒误事。”

  陈平安脚步不快,崔东山更不着急。

  两人便这样缓缓而行,不着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着一个个结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东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会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实更好,因为陶文会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须如此,先生不该如此。”

  陈平安转移话题道:“那个林君璧与你下棋,结果如何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人身畔涟漪阵阵,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开开合合,生生灭灭。只不过被崔东山施展了独门秘术的障眼法,必须先见此花,不是上五境剑仙万万别想,之后才能够偷听双方言语,只不过见花便是强行破阵,是要露出蛛丝马迹的,崔东山便可以循着路线还礼去,去问那位剑仙知不知道自己是谁,若是不知,便要告知对方自己是谁了。

  诱饵便是他崔东山到底是谁,林君璧的下场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势会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以此再来作证确定他崔东山到底是谁。

  反正愿者上钩。

  他崔东山又没求着谁咬钩吃饵,管不住嘴的下场,大剑仙岳青已经给出例子,若是这还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脉的香火分量,就别怨他崔东山去搬救兵,喊大师伯为自己这个师侄撑腰。

  崔东山笑道:“林君璧是个聪明人,就是年岁小,脸皮尚薄,经验太不老道,当然学生我比他是要聪明些的,彻底坏他道心不难,随手为之的小事,但是没必要,终究学生与他没有生死之仇,真正与我结仇的,是那位撰写了《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也真是的,棋术那么差,也敢写书教人下棋,据说棋谱的销量真不坏,在邵元王朝卖得都快要比《彩云谱》好了,能忍?学生当然不能忍,这是实打实的耽误学生挣钱啊,断人财路,多大的仇,对吧?”

  陈平安疑惑道:“断了你的财路,什么意思?”

  崔东山赧颜道:“不谈少数情况,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卖出一部《彩云谱》,学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过白帝城从来不提这个,当然也从没主动开口说过这种要求,都是山上书商们自个儿合计出来的,为了安稳,不然挣钱丢脑袋,不划算,当然了,学生是稍稍给过暗示的,担心白帝城城主气量大,但是城主身边的人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导致刊印棋谱的人,被白帝城秋后算账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测,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能够堂堂正正给白帝城送钱,多难得的一份香火情。”

  陈平安无言以对,崔东山不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等细水流长挣大钱的内幕,气笑道:“等会儿喝酒,你掏钱。你挣钱这么黑心,是该多喝几坛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肠。”

  崔东山点头称是,说那酒水卖得太便宜,阳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继续说道:“再就是林君璧的传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国师大人了。但是许多老一辈的怨怼,不该传承到弟子身上,别人如何觉得,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文圣一脉,能不能坚持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认知。在此事上,裴钱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几件事,说几句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东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学生苦口婆心,指点迷津,他幡然醒悟,开开心心,自愿成为我的棋子,道心之坚定,更上一层楼。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丝毫。我只不过是帮着他更快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更加名副其实的君王之侧第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是道统学问,还有世俗权势,林君璧都可以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学生所为,无非是锦上添花,林君璧此人,身负邵元王朝一国国运,是有资格作此想的,问题症结,不在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传道人,传道不够,误以为年复一年的循循善诱,便能让林君璧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最终成长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针,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学生就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满钵盈,我得到想要的蝇头小利,皆大欢喜。归根结底,还是林君璧足够聪明,学生才愿意教他真正棋术与做人做事。”

  说到这里,崔东山说道:“先生不该有此问的,白白被这些事不关己的腌臜事,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陈平安摇头道:“先生之事,是学生事,学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事了?”

  崔东山抬起袖子,想要装模作样,掬一把辛酸泪,陈平安笑道:“马屁话就免了,稍后记得多买几壶酒。”

  然后陈平安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错,你别坑骗她。”

  崔东山笑道:“于她于郁家,兴许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最少却也不是坏事,我与那悔棋本事比棋术更好的郁老儿,关系从来不差,先生放心吧,学生如今做事,分寸还是有的。郁狷夫能够成为今天先生认为的‘不错’之人,当然关系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潜移默化的家风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风如何,当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猪看猪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数,道理就不会差。”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自己开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鹅”,曹晴朗心中的小师兄,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在身边,我很放心。”

  崔东山遗憾道:“可惜学生无法常伴先生身旁,无法力所能及,为先生消解小忧。”

  陈平安摇头道:“裴钱和曹晴朗那边,无论是心境还是修行,你这个当小师兄的,多顾着点,能者多劳,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会假装不知。”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够的自己心,深究之下,其实没有什么委屈可以是委屈。”

  陈平安转头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东山委屈道:“学生委屈死了。”

  陈平安说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顾全自己,才能长长久久的顾全他人。”

  崔东山点头道:“学生自有计较,自会考量。”

  其实双方最后言语,各有言下之意未开口。

  文圣一脉的顾全自己,当然是以不害他人、无碍世道为前提。只是这种话,在崔东山这边,很难讲。陈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压他人。

  崔东山的回答,也未答应了先生,因为他不会保证“顾全自己”,更不保证“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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