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27章

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他与裴钱的相处光景。

  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语,可能是小事。

  但是许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大到长辈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边,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藏在街坊邻居的桌上大一堆饭菜里边。

  事实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夜去昼来。

  那会儿的曹晴朗,还真打不过裴钱,连还手都不敢。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一脚一个蚂蚁窝,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却反常不撂半个字狠话的时候,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以至于陈平安不在宅子里边的很多时候,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钱赶到门口当门神。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闷闷坐在台阶上,却不敢在自己家待着,那个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处,等着那位白衣背剑、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回家,只要他到了巷子,瞧见了那个身影,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告状。

  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那种聪明,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如果敢告状,你告状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你拦得住?那个家伙装好人,帮着你,拦得住一天两天,拦得住一年两年吗?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再说了,他是什么脾气,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是绝对不会打死我的,所以你识相一点,不然跟我结了仇,我能缠你好几年,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你家反正都要绝种了,门神春联也买不起了,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涂满你的大门,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缝补窗纸更快,还是我捡石头更快。

  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难熬的地方,还不是这些直白的威胁,不是裴钱以为最难听最吓人的话,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它言语。

  “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瞧瞧别人家,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钱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钱也没留下几个?要我看啊,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你爹的钱,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嘛。”

  “瓜子呢,没啦?!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你跪在地上使劲哭,他钱多,给你买些瓜子咋了,住客栈还要花钱呢,你是笨,他是坏,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能凑一堆儿。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俩。”

  “曹晴朗,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人家只是可怜你唉,他跟我才是一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像我在大街上逛荡,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我可是真心怜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一石头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它,让它少受些罪,有没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我可是在保护你,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谢我?”

  “你干嘛每天愁眉苦脸,你不也才一双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对?唉,算了,反正你对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娘,对不起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头七还魂啊,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只要见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了吧,你要是早点死,跑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别给那家伙找到,他有钱,但是最小气,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

  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爹娘,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惯了的,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裴钱应付得很没劲,但是她只是心里边没劲,手上劲儿可不小,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

  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记账”这种事,学生曹晴朗,弟子裴钱,自然还是后者学得多些。

  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

  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性情秉性,其实看着有些像,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事实上却又不是。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哪怕无法做到,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能够身穿儒衫,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更会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又担心自己会教错,曹晴朗年纪太小,许多之于陈平安是对,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陈平安占据其一之前,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裴钱问他那个问题,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带着裴钱在身边。如果可以,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

  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

  可在陈平安身上,终究不常见,尤其是跟裴钱当时那么大一个孩子真正生气,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更是仅此一次。

  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赵树下身上,陈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初次相逢,赵树下是如何保护的鸾鸾,那么在小镇上,与刘羡阳成为熟人、朋友再到此生最好的朋友那么多年,刘羡阳就是如何保护的陈平安。

  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在那边的街巷,每次陈平安当个说书先生,少年言语最少,每次都蹲在最远处,却反而是他心思最多,学拳最用心,故而学拳最多,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言语,少年都略显局促,但是眼神坚定,陈平安便独独多教了少年蒋去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

  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脸色,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就是有些感伤。

  没有人知道为何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说那阿良二三事。

  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又为何会在心神往之之外,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后悔、无奈,那是魏檗当时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那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是在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结果来看,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任何旁人,谁都无法指摘一二。

  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又一场大考,悄无声息,心中拔河。

  陈平安希望自己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自己就是那个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陈平安希望一个意外的出现,自己可以保证无错。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齐先生的朋友,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一个少年,哪怕不喜欢,看不起,但是也绝对不能让对方心生反感。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思虑极多,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陈平安的初衷,是让自己成功护送着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是那个牵毛驴、佩竹刀的古怪男人,不会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陈平安想一次,便会伤感一次,便经常想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过了,就是真的走过去了,不是家乡故乡,归不得也。

  偶尔回头看一眼,如何能够不饮酒。

  今日之剑气长城小心翼翼之蒋去,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之陈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动作轻柔,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突然发现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寂然无声,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锋刃却依旧的小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曹晴朗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便不会珍惜,恰恰相反,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越是“不值钱”,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已经起身。

  陈平安伸手虚按,“以后不用这么繁文缛节,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点头,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这才坐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这把刻刀,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掌柜附赠的。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都是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东西本身不值钱,却是我人生当中,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结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天下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修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啥个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风气,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不缺,全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连那个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折扇此物昵称别名颇文雅,其中便有“风凉”一说。

  扇面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的一行蚊蝇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几月几年,此生此世,便都不知晓了。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上刻文。

  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捻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只得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真介意的话,那就刻字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所以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写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返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是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哪怕只说身高一事,为何与想象中那么悬殊,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着裴钱去了那趟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最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裴钱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

  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只是这会儿,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虚,说是不告状,好像方才自己也没少在裴钱背后告状啊。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曹晴朗打算将这枚印章,赠送自家先生。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便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收起飞剑十五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重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

  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手,遮挡印章,“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位学生,是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第606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

  酒铺这边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醇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颗小暑钱,只是一颗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饮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颗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剑修,趁着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这么一说,便伸手按住酒壶,“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老剑修只得以言语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对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用陈平安的话说,就是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颗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将来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这一碗敬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这位客人喝过了一碗酒,给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的,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都没少赚,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的,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需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朦胧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

  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这铺子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边,属于那种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至于这里边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保证暴露身份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更深,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去让他们帮着咱们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说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边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很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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