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24章

作者:烽火戏诸

  又有精明老道的剑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会出手,元婴境的,未必稳妥,所以还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剑修,确实与那二掌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况陶文从来缺钱,价格不会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那陶文,万一没与二掌柜翻脸呢,到时候咱们还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锅端喽?”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看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们跳啊?”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

  除了最后这人一语道破天机,以及不谈一些瞎起哄的,反正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都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城头之上,陈平安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

  这就是陈平安的初衷。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要一点一滴,对自己的拳意,查漏补缺,看似变幻不定,将断未断,要输不输,实则快慢有序,随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所以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第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同样是以最快之拳,递出最重之拳。

  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与郁狷夫对敌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后者顾虑太多,难免还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几分,便是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之巅的意外,而在事实上双方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这边,陈平安就完全无需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身前有敌手,拳意凝聚至巅峰,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

  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

  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人群中,最终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

  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心头眉头,皆无忧虑。

  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

  她的师父,此时此刻,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她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微黑的小姑娘,一双眼眸,有日月光彩。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站着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

  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啊,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笑了起来,“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

  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

  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

  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剑修。

  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才在原地砰然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郁狷夫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其实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记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那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对方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即退,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郁狷夫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等到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便觉得轰然一震。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但被还以颜色,头颅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郁狷夫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就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必然极其势大力沉的陈平安下一拳。

  但是下一刻,郁狷夫确实躲了,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就早早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的感觉,但是又陌生,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换了对手,就半点不会客气了,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她那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率先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

  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曲,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

  而是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这些天琢磨出来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数丈之外。

  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的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

  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曾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那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人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已经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崔东山也不以为意,别看她不以为然,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什么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需要记起,可以拿来一用了,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去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儿,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这边,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

  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

  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

  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

第604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

  郁狷夫其实是个很爽利的女子,输了便是输了,既无不甘,更无怨怼,大大方方起身,不忘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经被陈平安婉拒的第三场问拳。

  我拳不如人,还能如何,再涨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说言语,偏不信输给陈平安一场便再难追上。

  陈平安与之抱拳告别,并无言语。

  符舟落在城头上,一行四人飘然落地。

  诸多剑修各自散去,呼朋唤友,往来招呼,一时间城头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剑光纵横交错,不过骂骂咧咧的,不在少数,毕竟热闹再好看,钱包干瘪就不美了,买酒需赊账,一想就惆怅啊。

  陈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与种先生作揖致礼,种秋抱拳还礼,笑着敬称了一声山主。

  离开莲藕福地之前,种秋就已经与南苑国新帝请辞国师,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剑气长城,种秋打算当一次彻底的纯粹武夫,好在世间剑气最多处,细细打磨拳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有机会能够与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国师,俞真意应该会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双方道理是定然讲不通了,种秋便以双拳问仙法。

  陈平安早早与曹晴朗对视一眼,曹晴朗心领神会,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问候,只是安安静静站在种夫子身旁。

  这会儿陈平安笑望向裴钱,问道:“这一路上,见闻可多?是否耽误了种先生游学?”

  裴钱先是小鸡啄米,然后摇头如拨浪鼓,有些忙。

  师父好像个儿又高了些,这还了得,今儿高些,明儿再高些,以后还不得比落魄山和披云山还要高啊,会不会比这座剑气长城更高?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裴钱突然哎呀一声,肩头一晃,好似差点就要摔倒,皱紧眉头,小声道:“师父,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晓得为嘛,我这腿儿时不时就要站不稳,没啥大事,师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跄一下,倒也不会妨碍我与老厨子练拳,至于抄书就更不会耽误了,毕竟是伤了腿嘛。”

  裴钱踮起脚跟,伸手挡在嘴边,悄悄说道:“师父,暖树和米粒儿说我经常会梦游哩,说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儿啊栏杆啊什么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样啊。”

  裴钱如释重负,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理由,万事大吉了!

  然后裴钱瞬间身体僵硬,缓缓转头。

  齐景龙带着徒弟缓缓走来这边,白首哭丧着脸,那个赔钱货怎么说来就来嘛,他在剑气长城这边每天求菩萨显灵、天官赐福、还要念叨着一位位剑仙名讳施舍一点气运给他,不管用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武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钱眼睛一亮,白首如获大赦,两人一对视,心有灵犀,白首咳嗽一声,率先说道:“武斗个锤儿,文斗够够的了!”

  裴钱附和道:“是唉,白首是刘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个纯粹武夫,我与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块儿去,何况我学拳时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厨子喂拳的份儿,可不敢与人问拳,真要武斗,以后等我练成了那套疯魔剑法再说不迟。”

  白首急眼了,“你练成了那套剑术,也还是纯粹武夫啊,是剑客,不是剑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还是打不到一块去的!”

  裴钱也急眼了,啥个意思,瞧不起我的剑术?就是瞧不起我裴钱喽,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我师父可从来都是以剑客自居的,是我那骑龙巷左护法将胆儿借给你白首了吗?!裴钱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白首,咱俩今儿就武斗!现在,这里!”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就砸在裴钱后脑勺上,说道:“纯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问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气之争。道理有点大,不懂就先记住,以后慢慢想。”

  裴钱转头委屈道:“可是白首瞧不起剑客,师父行走江湖千万里,一直以剑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紧,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剑修身份,瞧不起师父剑客,我可不答应。”

  白首当下只觉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脑阔儿开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裴钱一身拳意,汹涌流转,仿佛有原本静谧安详的涓涓细流千百条,骤然之间便汇聚成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竹楼崔前辈昔年喂拳,偶说拳理几句,其中便有“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比喻拳意骤成,武夫气象横生天地间,更有那“一龙四爪提四岳,高耸脊背横伸腰”,是说那云蒸大泽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龙布雨,甘霖皆从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离人间。

  陈平安:“嗯?”

  裴钱一身拳意蓦然消散,乖巧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还能咋样,师父生气,弟子认错呗,天经地义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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