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12章

作者:烽火戏诸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奇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嘞!”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跟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三个小丫头落座,反正在这里边,她们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

  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纸条的座椅上,结果给裴钱一瞪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个锤儿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边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前边两次,来去匆匆,就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

  举目望去,早些年,这座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棉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捻须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愈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的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当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边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踮起脚跟,站在窗台外,孩子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书声,闻着书香,望着里边的先生学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的孩子,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

  在那个孩子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在山上采药的时候,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

  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岛,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

第595章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

  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那边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伤多伤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剑修了。成了金丹,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成了金丹,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

  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这边喝酒,陈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语重心长来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与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颗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那边,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期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位元婴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边,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生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书?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一边去。你知道写字吗,还下战书。”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然道:“不好听。”

  其余孩子们只好一起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

  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得手的那把折扇,绕到身后,又伸手,“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她,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位元婴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那把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边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

  后边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修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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