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08章

作者:烽火戏诸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相貌,两只袖管空荡荡,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寻常材质的印章,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甚至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书房。

  离开了廊道,晏胖子如释重负。

  书房那边,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走到印章那边,蹲下身,如扛木头,将印章底款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送了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

  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也是一笑,说道:“剑气长城这边,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那么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

  中土神洲的绍元王朝,就像是宝瓶洲的朱荧王朝,剑修众多。

  所以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云。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即便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跟,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外乡剑修,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

  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位观海境剑修。

  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

  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

  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

  都快要追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位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那边,他林君璧都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瓶颈剑修,尚未元婴不是?就更算不上了不起到好似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他多瞧了几眼她,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

  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林君璧微笑道:“说你自己吗?”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笑着点头。

  于是宁姚转身对那林君璧说道:“要你管好眼睛,你就管好眼睛。”

  林君璧扯了扯嘴角。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

  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相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憋着笑。

  不但如此,甚至一位位驻守城头的剑仙,都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方才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

第592章 境界于我无意思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

  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性情,笑脸藏刀,偏向阴沉,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胚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即便陈平安让自己失望,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终究还有师兄边境保驾护航。而且陈平安一旦出手过重,就会树敌一大片。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即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离死不远。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林君璧也不例外,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自家先生与那位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书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颇为欣赏,这却让林君璧更加心中不痛快。

  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

  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所以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这句话都不用多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当下最尴尬,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要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隔着老远,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说是自己离得宁姚近了,就要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

  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恳请挪开些,不要妨碍我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他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边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只敢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位位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

  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位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看透,例如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参加过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宁姚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有此说,便意味着宁姚稳操胜券,她之言语,即出剑。

  所以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

  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前后失据,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剑仙观战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其实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国师大人专门找了他边境,提及此事,希望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师弟林君璧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帮助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位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胚,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此为极端,君璧剑术更高是必然,根本无需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需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位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那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位兄弟的表现,也太过痕迹明显了,不够水到渠成,最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最少在陈平安这边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

  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年轻过,也都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咱们原来如此高风亮节?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不过这么说来,宁姚倒还真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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