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逝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失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神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
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她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神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眼陈清都。
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
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走。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非但不觉煎熬,反而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位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稳妥。当然老秀才与她也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卖,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面子都不卖?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就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这边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身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曾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第589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她叹息一声,“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那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
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
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
但是最少在我陈平安这边,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双方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位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
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除此之外,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凭借人间香火凝聚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并且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可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着过去?”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
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
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然后演武场这处芥子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又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飘渺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凌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
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讯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作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有雨师正神第一尊、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