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散了散了,没劲,还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陈平安喊了张嘉贞,少年一头雾水,依旧来到陈平安身边,惴惴不安。
对于少年而言,这个名叫陈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陈平安缓缓而行,手腕拧转,偷偷取出一枚竹叶,塞给张嘉贞,轻声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与那拳桩一样,都无用处,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学拳,每天多走几遍,与这小小竹叶,帮你略微抵御风寒,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时节,当长工当得轻松些,还是可以的。”
张嘉贞攥紧竹叶,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习武和练剑?”
陈平安点头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红,低头不言语。
陈平安望向前方,“小小年纪,就能够对自己负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张嘉贞,你不要看轻自己。”
少年抬起头。
陈平安笑道:“嘉贞这个名字,是你自己看了那么多碑文,自己撷取两字,取的名字?”
少年点点头,“爹娘走得早,爷爷不识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陈平安转头说道:“嘉为美好,贞为坚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剑气长城的日子,过得不太好,这是你完全没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认命,但是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好,不好说,可能会更难熬,可能你以后手艺娴熟了,会多挣些钱,成了街坊邻居都敬重的匠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头笑道:“但是最少,我以后与其他人说山水故事的时候,可能会跟人提起,剑气长城灵犀巷,有一个名叫张嘉贞的匠人,手艺之外,兴许别无长处了,但是打小就喜欢看碑文,识文断字,不输读书人。”
在张嘉贞走后。
从头到尾,郭竹酒都没说话,就是抬起头,看着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师父的男人。
刹那之间,郭竹酒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只见陈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说道:“收徒一事,还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继续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铺,钱财如流水,尽收我囊中,远远瞧着就很喜庆,心情不错的陈平安便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下百凶,才可以养出一个文章传千古的诗词人。”
郭竹酒摇头道:“未来师父学问大,未来弟子学问小,不曾听说过。”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风水,已经蔓延到剑气长城这边了吗?没道理啊,罪魁祸首的开山大弟子,朱敛这些人,离着这边很远啊。
郭竹酒好奇问道:“后边还有话吧?”
陈平安点点头,“脍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们所有人,祖祖辈辈,在此万年,足可羞杀世间所有诗篇。”
郭竹酒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帮你将这番话,大街小巷嚷嚷个遍?弟子一边走桩练拳一边喊,不累人的。”
陈平安无奈道:“别。”
郭竹酒偷着乐。方才这句话,可藏着话呢,自称弟子,喊了师父,今儿赚大发了。
到了酒铺那边。
宁姚看着准备脚底抹油的郭竹酒,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宁姚身前,笑道:“宁姐姐,咋个今儿特别好看。”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这些。”
郭竹酒见宁姐姐难得不揍自己,见好就收,回家喽。
小时候,会觉得有好多大事真忧愁。
长大后,就会忘了那些忧愁是什么。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返回宁府。
宁姚问道:“真打算收徒?”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是不记名的那种。郭家待人厚道,我难得能为宁府做点什么。”
不知何时在铺子那边喝酒的魏晋,好像记起一件事,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以心声笑言:“先前几次光顾着喝酒,忘了告诉你,左前辈许久之前,便让我捎话问你,何时练剑。”
陈平安转头对叠嶂喊道:“大掌柜,以后魏大剑仙在此饮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晋取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桌上,“好说。”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苦笑道:“我得马上去剑气长城一趟,让白嬷嬷准备好药缸子,若是太晚不见我,你就去背我回来。”
————
剑气长城那边。
左右面朝南方,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许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不愿接受。
于是最终孑然一身,选择远离人间是非,向大海御剑而去。
这并不是一件如何剑仙风流的事情,事实上半点都不惬意。
不过当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边,那个小师弟,胆子都敢如此大。
第584章 你来当师兄
陈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头。
左右有意无意收敛了剑气。
所以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左右睁眼望向城头以外的广袤天地,问了一个问题,“想过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了吗?”
剑气长城北边,那座底蕴与秘密皆深不见底的城池,既给人规矩森严的感觉,又好像没有规矩可言。
有剑仙在大战中,杀敌无数,在大战间隙,过着人间帝王、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专门有一艘跨洲渡船,为这位剑仙贩卖本洲女子练气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担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飞剑割去头颅,却依旧给钱。
有剑仙却喜好守着几块小菜圃和一座果园,年复一年,过着庄稼汉的生活。
有剑仙喜欢混迹市井,施展障眼法,终年与陋巷无赖厮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向往离开剑气长城,去学宫书院求学。也有豪门公子,浪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掷千金,又嗜好虐杀奴仆。
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便为此大不平,老大剑仙陈清都却只说了一句打过再说。
那位圣人便连战三场,赢二输一,黯然离开剑气长城,重返浩然天下。赢了两位本土剑仙,输给了那位隐官大人。
此间对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左右哪怕只是事后听闻,都清楚其中的杀机重重。
世间人事,怕就怕没有立场,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讲立场,只分黑白。
左右最怕的,还是那种信奉世间只有立场、并无道理的聪明人。
陈平安问道:“是近是远?”
左右收起散乱思绪,说道:“城池那边的眼前事,身边事。”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之前有过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边的风气,言行无忌,所以很快就会暗流涌动,再过段时日,那些闲言碎语,会渐渐明朗,我连胜四场是原因,我在宁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师兄之师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还未发生,是因为董老剑仙带人去了叠嶂铺子喝酒,这才让许多人原本已经张开了嘴,又不得不闭了嘴。”
左右说道:“只谈后果。”
陈平安说道:“有不少人,很怕宁府一事,被翻旧账,所以不太愿意宁府、姚家关系重归融洽。有了我,宁姚与陈三秋、董画符和晏琢的纯粹关系,在某些人眼中,会变得浑浊不堪,以前可能是无所谓,现在就会不太愿意。可能还要再加上一个郭家,所以接下来,情况会很复杂。郭竹酒极有可能,近期会被禁足在家。因为很快就会有难听话,传入郭家,例如说郭家烧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还会说郭家剑仙好算计,让一个小姑娘出马笼络关系,好手腕。不管说了什么,结果只有一个,郭家只能暂时疏远宁府,郭家毕竟不是郭剑仙的一人事,上上下下百余号人,都还要在剑气长城立足。”
这些都还好,陈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恶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毙。
只不过当下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左右说道:“除非陈清都出面帮忙提亲。”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问道:“为何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不敢也不愿催促老大剑仙,何况早与晚,我都有应对之策。”
左右继续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答道:“只是言语,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剑,如果不够,与师兄借。”
左右点点头,有些笑意,“不错。具体的应对之法,我懒得多问,你自己细细思量,剑气长城的意外,经常会异常的简单直接,反而会格外的意外。”
“知道剑气长城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砥砺剑道的剑修,有多少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头等机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只清楚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的名字、大致根脚,以及董、陈、齐在内十数个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虽然意义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左右疑惑道:“你这么有空?”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较熟稔,绝对不会耽误练拳与修行,师兄可以放心。”
左右问道:“你偏好商家与术家?”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曾接触过这两家的学问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笑道:“这两家学问,虽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弃,由来已久,但是我觉得你适当翻阅他们两家的书籍,没有问题,只是别太钻牛角尖,世间许多学问,初见惊艳异常,往往浮浅,初见辽阔无垠,也往往杂草丛生,读破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可读还是要读的,只是怕你读得进去,出不来。一本诸子百家圣贤书,能够读出一个根本道理,便是大收获。”
陈平安抱拳作揖,“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除非是看北边城池的打架,一般情况,剑仙不会使用掌管山河的神通,查探城池动静,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后果自负,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帮你多看几眼,你觉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陈平安毫不犹豫说道:“我希望师兄可以帮忙看着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不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问了个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吗?值得我左右多看?”
陈平安笑道:“读书人眼中,人间无小事。”
左右感慨道:“陈平安,你要是早点成为先生的弟子,应该不错,先生不至于烦忧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着先生的钱袋子,你可以与先生聊许多话。我皆不擅长。”
陈平安对于这种话题,绝对不接。
左右突然说道:“当年先生成为圣人,依旧有人骂先生为老文狐,说先生就像修炼成精了,而且是墨汁缸里浸泡出来的道行。先生听说后,就说了两个字,妙哉。”
陈平安说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与大骊王朝签订山盟后,民愤汹汹,其中就有骂茅师兄是文妖。如今看来,茅师兄当时会感到高兴。”
左右不再说话。
陈平安就跟着沉默。
练剑一事,能迟些就迟些。反正肯定都会吃撑着。
陈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点点头,示意陈平安但说无妨。
陈平安便以心声言语道:“师兄,会不会有城中剑仙,暗中窥探宁府?”
左右想了想,“就算有,也不会长久,只能偶尔为之,毕竟纳兰夜行不是摆设。纳兰夜行是刺杀一道的行家里手,也是剑气长城最被低估的剑修之一,他可以刺杀他人,自然就擅长隐匿与侦查。”
陈平安神色凝重,说道:“阿良传授给我的剑气十八停,我不止教给自己的弟子裴钱,还教给了一个宝瓶洲寻常少年,名为赵高树,人品极好,绝无问题。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万一!”
左右说道:“此事我来解决。”
陈平安如释重负。
有了师兄,好像确实不一样。
然后左右说道:“聊了这么多,都不是你迟迟不练剑的理由。”
陈平安哑口无言。
魏晋那个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当作理由。
就这个师兄的脾气,根本不会觉得那是理由。
真要说了,练剑一事,只会更惨。
不是文圣一脉,估计都无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头,开始枯坐,继续温养剑意。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何练剑?”
左右嗤笑道:“怎么,金身境武夫,便天下无敌了,还需要我出剑不成?”
陈平安懂了,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就出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