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749章

作者:烽火戏诸

  李柳笑着反问,“陈先生就不好奇这些真相,是我爹说出口的,还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内幕?”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知道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处理好家里事和门外事。”

  李柳没来由道:“若是陈先生觉得喂拳挨打还不够,想要来一场出拳酣畅的砥砺,我这边倒是有个合适人选,可以随叫随到。不过对方一旦出手,喜欢分生死。”

  陈平安没有犹豫,回答道:“很够了,还是等到下次游历北俱芦洲再说吧。”

  李二随后的一次喂拳,陈平安估计自己都未必扛得住。

  而且一旦跻身武道第七境,大渎走江又已经收尾,就更应该立即南返宝瓶洲,落魄山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去处理,再接下去,当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龙城,乘坐跨洲渡船,赶赴倒悬山。

  李柳说道:“其实那个人,陈先生也认识,当时他就在鬼蜮谷宝镜山。”

  陈平安恍然大悟。

  是那个看不出深浅却给陈平安极大危险气息的怪人。

  在天之骄子的崇玄署杨凝性身上,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或者说不如前者浓厚。

  李柳问道:“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境界不算悬殊的情况下,与你对敌之人,他们是什么感受?”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道:“从未想过。”

  这些年远游途中,厮杀太多,死敌太多。

  然后陈平安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久未见面的杏花巷马苦玄,一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传后,破境一事,马苦玄势如破竹,当年彩衣国大街捉对厮杀过后,双方就再没有重逢机会,听说马苦玄混得十分风生水起,已经被宝瓶洲山上誉为李抟景、魏晋之后的公认修行天资第一人,最近邸报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铁骑的一位老将军,彻底报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换成我,境界与陈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绝不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李姑娘谬赞了。”

  李柳说道:“太过谦虚也不好。”

  陈平安说道:“说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还不够。”

  李柳忍不住笑道:“陈先生,求你给对手留条活路吧。”

  陈平安也笑了,“这件事,真不能答应李姑娘。”

  与李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狮子峰之巅,当下时辰不算早了,却也未到酣睡时分,能够看到山脚小镇那边不少的灯火,有几条宛如纤细火龙的连绵光亮,格外瞩目,应该是家境殷实门户扎堆的街巷,小镇别处,多是灯火稀疏,三三两两。

  李柳问道:“陈先生走过这么远的路,可知洞天福地与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曾经有个朋友提及过,说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余三座天下,都是旧天地分崩离析后,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图,一些秘境,前身甚至会是许多远古神灵的头颅、尸骸,还有那些……陨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宫殿、府邸。”

  李柳说道:“你这朋友也真敢说。”

  陈平安笑道:“胆子其实说大也大,浑身法宝,就敢一个人跨洲游历,说小也小,是个都不怎么敢御风远游的修道之人,他畏惧自己离地太高。”

  李柳问道:“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算一个。”

  山巅清风,带着谷雨时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随口问道:“陈先生最近可有看书?”

  陈平安笑道:“有,一本……”

  陈平安略作停顿,感慨道:“是一本怪书,讲述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头喜好炼制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没了太多兴趣,生生死死,她见过太多太多,肯定无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了。

  对她而言,这一生就像杨老头是一位学塾夫子,让她去做功课,不是道德学问,不是圣贤文章,甚至不是修出个什么飞升境,而是关于如何做人。

  这其实是一件很别扭的事情。

  李柳觉得自己唯有关起门来,与爹娘和弟弟李槐相处,才习惯,走出门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与以往的生生世世,并无两样。

  陈平安望着山下灯火,轻声道:“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说凡夫俗子,短暂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阴。好像修道之人,也没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过细细琢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种人心两回事。”

  “我曾经看过两本文人笔札,都有讲鬼怪与世情,一位文人曾经身居高位,告老还乡后写出,另外一位落魄书生,科举失意,终生不曾进入仕途,我看过了这两本笔札,一开始并无太多感触,只是后来游历途中,闲来无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余味来。”

  “站得高看得远,对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细,对人心剖析便会更入微。”

  说到这里,陈平安感慨道:“大概这就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好了。”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那个不敢御风的朋友,学问驳杂,让我自惭形秽,曾经我随口了问他一个问题,若是我家乡小巷的头尾,墙根各有一株小草儿,离着明明那么近,却始终枯荣不可见,若是开了窍,会不会伤心。他便认真思量起了这个问题,给了我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着笑,李姑娘,你知道我当时在笑什么吗?”

  李柳会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鸡犬往来,尤其是母鸡经常带着一群鸡崽儿,每天东啄西啄,哪里会有花草。”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

  李柳突然收敛了笑意,弯腰作揖,“感谢先生教诲。”

  陈平安愣在当场,不明白李柳这是做什么?我只是与你李姑娘散心闲聊,难不成这都能悟出些什么?

  陈平安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修道胚子,资质平平,所以此次狮子峰练拳过后,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后,告辞一声,竟是拎着食盒御风去往山脚店铺。

  陈平安一头雾水,返回那座神仙洞府,撑蒿去往镜面处,继续学那张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长丝毫,只求一个真正心静。

  ————

  夜色里,妇人在布店柜台后打算盘,翻着账本,算来算去,唉声叹气,都大半个月了,没什么太多的进账,都没个三两银子的盈余。

  比起陈平安先前在铺子帮忙,一两天就能挣个三两银子,真是人比人,愁死个人。也亏得在小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开销,

  妇人看着柜台上的那盏灯火,怔怔出神,然后转头望向那个傻啦吧唧站在不远处的汉子,怒道:“李二,你杵这儿做啥,能当油灯使唤啊?”

  李二摇摇头。

  理解。

  最近买酒的次数有点多了,可这也不好全怨他一个人吧,陈平安又没少喝酒。

  妇人好似看穿李二那点小心思,恼火道:“花钱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陈平安是另外一回事,你李二少扯陈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来,卖了钱还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荡,给人打个短工什么的,一年到头,你能挣几两银子?!够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闷闷道:“陈平安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曾想一听说陈平安要离开,妇人更气不打一处来,“闺女嫁不出去,就是给你这当爹拖累的,你有本事去当个官老爷瞅瞅,看来咱们铺子上门求亲的媒婆,会不会把咱家门槛踩烂?!”

  李二不吭声。

  妇人哀怨道:“以后若是李槐娶媳妇,结果女儿家瞧不上咱们家世,看我不让你大冬天滚去院子里打地铺!”

  李二挠挠头。

  妇人刚要熄了油灯,突然听到开门声,立即小跑绕出柜台,躲在李二身边,颤声道:“李柳去了山上,难不成是蟊贼登门?等会儿要是求财来了,李二你可别乱来,铺子里边那些碎银子,给了蟊贼便是。”

  李二嗯了一声。

  所幸开门之人,是她女儿李柳。

  妇人便立即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好嘛,若是真来了个蟊贼,估摸着瘦竹竿似的猴儿,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时候咱俩谁护着谁,还不好说呢……”

  妇人絮絮叨叨骂着汉子。

  熄了油灯,一家三口去了后院,妇人没了气力骂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与李柳坐在一条长凳上,李柳凭空变出一壶仙人酒酿,李二摇摇头。

  若是真是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么喝不上。

  李柳这一次却坚持道:“爹,破例一回。”

  李二有些奇怪,接过了那壶酒,却没有揭开泥封,小声笑道:“余着,回头与李槐一起喝,他这个岁数,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时候就说是狮子峰老仙师赏赐下来的。”

  李柳笑着不说话。

  李二说道:“你娘其实想过很多次,回宝瓶洲那边去,毕竟那边有亲戚,街坊邻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门户,不会像这边,终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说出口时候,我是答应了的。不过后来你娘自己反悔了,说李槐好歹在书院求学,再给人欺负,也不会太过分。你不一样,到底是个女儿,她放心不下你一个人留在这边,又不愿让你下山,断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缘分。”

  李柳点点头,伸出腿去,轻轻叠放,双手十指交缠,轻声问道:“爹,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会恢复真身,到时候神性就会远远大过人性,今生种种,就要小如芥子,兴许不会忘记爹娘你们和李槐,可一定没现在那么在乎你们了,到时候怎么办呢?甚至我到了那一刻,都不会感到有半点伤感,你们呢?”

  李二笑道:“这种事当然想过,爹又不是真傻子。怎么办?没什么怎么办,就当是女儿特别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爹娘,突然有一天,发现儿子考中了状元,女儿成了皇宫里边的娘娘,可儿子不也还是儿子,女儿不也还是女儿?可能会越来越没什么好聊的,爹娘在家乡守着老门老户,当官的儿子,要在远方忧国忧民,当了娘娘的女儿,难得省亲一趟,但是爹娘的牵挂和念想,还在的。子女过得好,爹娘晓得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头,“就这么简单吗?”

  李二嗯了一声,“没那么复杂,也不用你想得那么复杂。以前不与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二犹豫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你哪怕是拗着性子,装装样子,也要对你娘亲好些,不管你觉得自己真正是谁,对于你娘亲来说,你就永远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把你生下来、拉扯大的自家闺女。你要是能答应这件事,我这个当爹的,就真没要求了。”

  李柳柔声道:“好的。”

  李二叹了口气,“可惜陈平安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陈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说一嘴儿,恼什么。”

  李柳一双漂亮眼眸,笑眯起一双月牙儿。

  李二说道:“知道陈平安不住这边,还有什么理由,是他没办法说出口的吗?”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顾忌什么?怕给咱们添麻烦?”

  李二摇摇头,“我们一家团圆,却有一个外人。他陈平安什么苦都吃得,唯独扛不住这个。”

  ————

  那天李柳返乡回家。

  陈平安笑着告辞离去。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身在异乡,独自走在大街上,转头望向店铺,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第559章 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为瘴云的渡口。

  两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顶楼观景台,目送三人离去。

  临近朱荧王朝之后,等于离开了自家山头,进入别人地盘,魏檗对于披云山的感知便衰减了许多,等到了那座大骊新中岳,只会更受天然压胜,这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无形规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脚,而一尊大岳山君离开自己辖境,拜访山君同僚,一样难逃此理。

  不过哪怕如此,依旧问题不大。

  没办法,他魏檗如今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讲礼数的中岳山君,哪怕等同于玉璞境,毕竟还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离开北岳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过得去的说法,大骊朝廷哪怕谈不上乐见其成,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檗在大骊庙堂台面上的引荐人,是墨家游侠许弱。

  当年魏檗就是与许弱一起离开的棋墩山,去的披云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赤手空拳。

  身材修长的卢白象,悬佩狭刀停雪。

  渡口那边,刘重润下船后,忍不住与走在身边的朱敛说道:“朱先生,寻见水殿龙舟不难,那座水殿还好说,是一件远古仙人炼化完全之物,我有掌握着这件仙家重宝的开山之法,收拢起来,一座水殿不过马车大小,可以搬运到渡船上,可那艘龙舟,一直只有小炼程度,想要带回龙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钱,将那龙舟当做渡船,招摇过市。”

  朱敛笑道:“不打紧,大骊铁骑那边,会有专门的人为咱们护驾寻宝,之后咱们乘坐龙舟返回落魄山,只会畅通无阻。”

  刘重润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开玩笑?”

  朱敛一本正经道:“刘岛主是门派之主,又是腾云驾雾的金丹地仙,我一个糟老头儿,哪敢造次。”

  刘重润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龙舟两物,一直是刘重润的心头病。

  送给谁,都是一门大学问,哪怕送出手,不小心送错了,就是珠钗岛此后百年不得安宁的惨淡结局,能不能保住祖师堂都两说。

  在与落魄山做买卖之前,为了能够继续在书简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并为藩属岛屿,刘重润权衡利弊过后,便将水殿一事透露给了真境宗,珠钗岛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刘重润就当是破财消灾,真境宗不愧是桐叶洲执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门,果然没有心生歹意,做不出杀人灭口、独占至宝的下作事,珠钗岛不但得以保留祖师堂,还凭此换来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给山上修士的太平无事牌,这便是刘重润第一次没有亲自造访落魄山的原因,只是派遣了几位与陈平安还算熟悉的珠钗岛嫡传弟子。

  只是随后的事态发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的,真境宗竟然放弃了对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无事牌也没有从珠钗岛收走,为此刘重润战战兢兢跑了一趟宫柳岛,当然见不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姜宗主,只见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刘老成说这是宗主的意思,让刘重润放心便是,那块无事牌不会烫手,刘老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刘重润。

  离开宫柳岛的时候,放心?刘重润半点不放心。

  但是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刘重润这才最终决意搬迁去往龙泉郡,亲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选址螯鱼背,与落魄山提及密事,刘重润没有故意隐瞒真境宗得知水殿龙舟的消息,还说了真境宗的那个决定,大管事朱敛当时笑得有些古怪,也说刘岛主只管放心,朱敛并且保证哪怕落魄山不挖宝,最少这个消息,绝不泄露给任何人,不至于让珠钗岛修士身怀重宝,惹祸上身。

  刘重润依旧不敢放心。

  这会儿,真正走上了故国家乡的寻宝之路,刘重润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水殿龙舟的重见天日,刘重润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踏足这块伤心地。

  关于水殿龙舟的取舍,刘重润没有什么犹豫。

  水殿是一座门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说是一处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师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阵法三者于一身,搁在亲水的书简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也足够支撑起一位元婴境修士据地修行,所以当初真境宗二话不说,便交予刘重润一块价值连城的无事牌,就是诚意。

  那艘巨大龙舟虽然不至于跨洲,但是足够运载大量货物往来于一洲之地,对于小门小户的珠钗岛而言,是鸡肋,对于野心勃勃的落魄山来说,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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