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705章

作者:烽火戏诸

  这座不知名的仙家府邸,处处都有细密的划痕,却皆不深刻。

  就像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剑气磅礴的暴雨,突如其来,让人无所防备。

  这一剑。

  是剑仙出手无疑,就不知道是玉璞境还是仙人境剑修了。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出剑,剑气铺天盖地,而且似乎还能准确找到人,来当做那落剑处。

  陈平安抬头望去。

  真是一个天晓得。

  总之,偌大一座仙家门派,就这么瞬间崩塌消散。

  一路走来,渐次登高,死寂一片。

  孙道人这一路走得忐忑,好似当头浇下一捧冷水,一直下意识伸手摩挲着那枚宝塔铃。

  若是有妖邪鬼魅隐匿此处,可如何是好?

  或是这些尸骨当中,有谁死后魂魄凝聚为厉鬼,占据了这座仙家府邸不知几百年,生前就是个不开窍的痴呆,也怎么都该修出个地仙鬼物了吧?

  所以孙道人得多摸一摸宝塔铃,才能安心。

  其实这枚铃铛,别有妙用,越是境界低微的污秽存在靠近,铃铛声响越急促繁密,境界越高,到龙门境为止,简直要吵得悬佩之人心烦意乱,可一旦有那金丹妖物在附近,宝塔铃反而不会剧烈摇晃,在外人看来便会是毫无动静声响,实则会在将其炼化后的主人心湖之上,响起一次叮咚声响。

  正是宝塔铃的那次悄然提醒,让孙道人逃过一劫。

  孙道人只求这次千万莫要心湖响起铃铛声。

  三位盟友合计过,对付一位龙门境修士,哪怕是有一件法宝傍身的谱牒仙师,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所以孙道人希冀着腰间宝塔铃摇晃得再厉害,震天响也无妨。

  四人沿途路过那些尸骨的时候,狄元封都会一挥袖子,尸骨所穿衣物,便会被罡气震得灰飞烟灭,不但如此,许多本该蕴藉灵气的修士佩饰,依旧难逃化作灰烬的下场。

  唯有尸骨,拳罡拂过,依旧无恙。

  又是一桩怪事。

  十数次出手过后,狄元封没有任何收获,高瘦老人就开始抢先动作,依葫芦画瓢,可惜运道不济,依旧没能遇见一件法袍。

  狄元封便转头望向黄师,“黄老哥试试看手气?”

  兴许真是风水流转,黄师之后还真在登山台阶上,挥臂过后,尸骨身上衣物依旧,孙道人立即跑去扒衣服。

  去他娘的雷神宅高人风范!

  老子就是个这辈子没摸过半颗谷雨钱的山泽野修!

  只不过得手之后,孙道人依旧忍痛交给了黄师。

  这就是山泽野修的规矩。

  当然还有更大的规矩在后边等着四人,不过目前看来,是等着那位陈道友一人才对。

  孙道人难得有些不忍。

  莫不是自己要难得菩萨心肠一回,劝说一下狄元封和黄师?

  若真是人人满载而归,都无法搬空此地库藏,就没有必要杀人越货了吧?

  只是孙道人有些犹豫不决,觉得不着急,先看收获再谈其它。

  不然最后若是连一两只行囊都装不满,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让那两个家伙心生厌恶,保不齐就要干脆连自己一并宰了。

  陈平安始终跟在三人之后。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在道观之前的白玉广场上,地上有较小的两具尸骨,被狄元封挥袖过后,衣物荡然无存,却各自留下了一件遗物。

  只不过两件山上重器,裂缝极多,伤了品相极多。

  狄元封蹲下身收起,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黄师说道:“看来此地灵器法宝,品相都不会太好了。”

  狄元封点了点头,笑道:“那咱们就以量取胜。”

  孙道人乐不可支。

  黄师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陈平安依旧没有掺和,他还是习惯了先想退路,再来谈寻宝求财。

  站在山顶,举目眺望,视野所及,青山与绿水之外,方圆百里之内的景象皆可见,无非是远近有别,视线逐渐趋于模糊,可再远一些,好像存在着一条无比清晰的界线,过线之后,就是陡然一变,变得雾蒙蒙一片,给陈平安一种道路尽头、天地空虚的压抑感觉。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这座仙家洞府,是一处传说中的无根之地,类似那破碎的远古洞天福地,并非建造在真正的山水之中。

  这说明此处仙家遗址,一定历史悠久,极有渊源,说不定真有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能够出现一两本直指地仙境的仙家秘笈。

  可坏事,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除非有人可以破开小天地的禁制。

  陈平安背后就有一把剑仙在鞘,当然做得到,想必再牢固的天幕,都比不上骸骨滩鬼蜮谷。

  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各路山头的众矢之的,这与他“偷偷捡漏挣小钱、悄悄离开别管我”的初衷相悖。

  陈平安可不希望成为第二个姜尚真,沦为北俱芦洲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

  黄师三人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应该是尚未察觉到远处的山水异象,由此可见,黄师这位金身境武夫,不是纸糊的,却也不算太强。

  那条线的存在,其实对陈平安当下而言,意义不大。

  可一旦最坏的结果出现,他却是唯一能够看得见、并且走得出小天地的人。

  其余三人,则依旧被蒙在鼓里,兴许这会儿正在暗中交流,该如何黑吃黑了他这位道友。

  眼前这座道观不大,匾额已无,四人走入道观之前,都忍不住看了眼屋脊的碧绿琉璃瓦,山上建筑众多,唯有此处才有此瓦。

  岁月悠悠,瓦片依旧宝光流转,显然不是世俗王朝皇宫、王府的那种寻常琉璃瓦,是真正的山上宝贝,神仙人家用物。

  总之每一块瓦片,都是神仙钱。

  这一幕看得孙道人浑身颤抖,估摸着怎么都值个七八颗小暑钱?若真是那仙家秘法烧制的上等琉璃瓦,说不定将小暑钱换成谷雨钱,都有可能!

  黄师与狄元封都是纯粹武夫出身,对于这些琉璃瓦的价值,与山上宗门大山头,从无交集,其实与孙道人一样无法准确估算。不过打过交道的山头仙府门派,都不曾往自家屋顶铺盖这种琉璃瓦的,山下世俗,倒是不少见。

  陈平安最后望向四人来处,依旧没有动静。

  有个问题,他有机会的话,想要问一问下拨人。

  大致是什么时辰进入的这座小天地。

  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心算计时。

  一旦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浩然天下出现显著偏差,那么陈平安就有最好与最坏的两个打算。

  ————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一行人来到洞府门口。

  那位身为家族供奉的金身境武夫,在勘察地面上的脚印。

  芙蕖国武将高陵沉声道:“小侯爷,山头附近有不少人躲着。”

  詹晴笑道:“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吃灰便是。既然有胆子进洞府,就得有胆子投胎。”

  他对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都谈不上有好感。

  哪怕他自己就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可兴许骨子里依旧是豪阀子弟,见惯了帝王将相和王侯府邸,也就习惯了用心谋划与顺势借势,而不是靠一双拳头几件宝物,杀来杀去,所以詹晴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同道中人,实在是厌烦至极。不过真要到了需要术法杀人的境地,詹晴自然不会有任何拖泥带水。

  白璧打趣道:“当真半点不着急,不怕给那两拨人捷足先登?”

  詹晴笑道:“他们若是能够在眨眼功夫内,就炼化了仙家至宝、吃掉了什么秘笈,就算我运气差,认栽便是?不然的话,人与物,又能逃到哪里去。”

  高陵对此人,愈发刮目相看。

  先前对于什么北亭国小侯爷,只当是个投了个好胎的废物。

  如今看来,将来谁敢小觑此人,起了修行路上所谓的大道之争,对方保证会阴沟里翻船。

  两位金身境武夫开道,举烛步入阴暗洞窟。

  白璧心情闲适,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此次访山寻宝,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出手。

  哪怕是彩雀府孙清和云上城沈震泽两人亲临,都只能算是一个小意外。

  自己队伍当中的两位七境武夫,就够吃一壶了。

  一行人来到那座四幅彩绘天王壁画的洞室。

  詹晴有些皱眉头,破阵一事,自己可不擅长,自己那个元婴师父,身为山泽野修,所学驳杂,应该熟门熟路,只是却从来不传授詹晴任何关于寻访秘境机缘的门道,总说那些旁门左道的机关术,会耽误修行,等到他詹晴跻身了龙门境再来谈其它。

  既然第一拨野修与云上城修士都已不见,想必是先后进入了那座仙府遗迹。

  白璧微笑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就杵这儿大眼瞪小眼?”

  詹晴无奈道:“若是知道了出口方位,守株待兔就行,怕就怕相隔百余里,我们发现不得。”

  白璧双手负后,环顾四周,“先找一找线索,实在不行,你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詹晴问道:“代价很大?”

  白璧点头道:“不算小。会折损我相当于十年道行。”

  这位水龙宗老祖的嫡传弟子,小心翼翼祭出一件本命物,是一张极为罕见的青色符箓,竟是流水潺潺的符箓图案,既简单,又古怪,符纸所绘水流,缓缓流淌,甚至依稀可以听见流水声。

  一位宗门出身的金丹修士,愿意炼化一张符箓为本命物,那么这张符箓的品秩,最少也该是法宝。

  白璧说道:“这是一张古老符箓,是我师父早年无意间得到的,来自济渎三大古老祠庙之一的遗址,名为寸金符。妙处众多,修行水法,事半功倍。为了这张符箓的归属,师门那边闹得有些不太愉快,不提也罢。总之其中一桩妙用,就可以帮我们走入秘境。”

  寸金符,又被誉为光阴符。

  玄之又玄。

  詹晴虽然不清楚这张符箓的根脚,但仍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白璧叹了口气,“我已经是金丹地仙了,相当于早年龙门境练气士的十年修为,又算什么?越到后边,一境之差,越是云泥之别。练气士是如此,武夫更是如此。”

  詹晴苦笑道:“白姐姐。”

  白璧笑道:“一声白姐姐,便足够了。”

  饶是詹晴这般性情凉薄的王侯子弟,也有些情难自禁,想要去伸手握住她的手。

  白璧却摇摇头,心境平和,说道:“那些被你金窝藏娇的庸脂俗粉,不少女子都愿意为你去死,你为何偏不感动?就因为我是金丹地仙,折损几年道行,你便动心了?这种儿女情长,我看不要也罢。若是将来修行路上,换成一位元婴女修,为你这般付出,你是不是便要见异思迁?山上真正的神仙道侣,远远不是如此浅薄。”

  詹晴如遭雷击,无言以对。

  白璧突然说道:“在使用寸金符之前,先推敲线索,再硬闯一番,两位金身境武夫的拳头,不能浪费了,两者都不行,再让我来。”

  詹晴稍稍心里好受几分。

  再看这位姿容动人的白姐姐,便有些陌生了。

  ————

  桓云出现在这处仙家洞府之后,便立即往身边三人身上贴了一张独门符箓,遮掩身形气机。

  至于那三人行走时的气机涟漪,他桓云只是符箓派的金丹地仙,又不是那术法通天的道门天君,没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那位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松了口气,没有一场伏杀,终究是好事。

  桓云突然说道:“接下来你们自己逛,除了生死厮杀,老夫就不管你们三位了。生死之外的得失福祸,各凭天命。”

  然后桓云笑道:“放心,老夫不会跟你们抢,最多就是你们挑剩下的,或是你们没能发现的,老夫才会捡捡破烂。”

  桓云身形消散,如云如雾,没有半点涟漪痕迹。

  老供奉与两位晚辈笑道:“桓真人从来说话算话,走吧,接下去如何对付那拨野修,才是你们两个需要担心的。”

  听出了这位护道人的言下之意,女子担忧道:“师伯你?”

  老供奉无奈道:“难不成还要我帮你们俩捡东西,背东西?你们游山玩水来了?我这个师伯是你们的挑夫?”

  老供奉御风而起,想要看一看这座洞府的天幕到底有多高,而且从高处俯瞰大地,更容易看到更多暗藏玄机。

  不过谨慎起见,老人还是祭出了一件并非本命物的灵器,率先升空盘旋起来,以免自己一头撞入山水阵法。

  进了这种无主的仙府遗址,自然处处是钱可捡。

  也会处处杀机在等捡钱人。

  其实老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此地机缘,定然不小,超乎想象,绝非什么龙门境修士的修道府邸,而是一整座门派,只看建筑规模,就已经半点不比云上城和彩雀府逊色。

  所以此次城主沈震泽拿出那件方寸物交予自己,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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