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96章

作者:烽火戏诸

  彩雀府与修士打交道,最擅长的自然是生意往来。

  假设自家府主与刘景龙早年并无交集,刘景龙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难不成聊道理,切磋剑术?

  此次是因为有刘景龙作为一座桥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这位外乡修士进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武峮一样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视而不见。

  陈平安问道:“敢问武前辈,两者价格是多少?”

  武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着邀请道:“陈仙师介不介意边走边聊?我们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叶亦是彩雀府后山独有,老茶树总计不过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时分,交由山门饲养的一种珍禽彩雀采摘下来,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团,曾经被一位大文豪在传世诗集当中,亲笔誉为‘小玄壁’,沸水茶汤有那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妙,这座茶肆不对外开放,我们可以去那边详聊。”

  陈平安当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若是这茶饼小玄壁,可以与那法袍一起售卖,就更好了。

  毕竟陈平安如今还是个游走四方、开门买卖的包袱斋,物以稀为贵,只要世间无我独有,自然价格随便开。

  这种有希望把买卖做得很硬气的稳赚生意,陈平安来者不拒,就像当年在壁画城买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图,就与少年庞兰溪计较了半天,为了成功砍价,陈平安差点没在铺子里边当伙计帮忙打杂。

  到了那座客人寥寥的僻静茶肆,武峮与陈平安径直来到一座临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负责煮茶,武峮介绍过后,陈平安才知道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说彩雀府库藏头等法袍两件,中等法袍十六件,价格悬殊,前者十五颗谷雨钱,后者不过五颗。

  陈平安思量一番,法袍要买,但不是当下。

  不是捉襟见肘到了买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陈平安这趟游历,还是一直在挣钱的,别的不说,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斋,还有那座从柳质清那边半买半拐骗而来的玉莹崖,就都是可以换取大把神仙钱的家当,再者陈平安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是有一些的。

  不过此后走渎游历,山水迢迢,法袍对于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必须之物,所以不用着急。

  陈平安也没有太过矜持,直接询问武峮的彩雀府这边,能否帮忙预留两件法袍,他在近几年之内,无论买或是不买,都会给彩雀府一个明确答复。

  武峮其实还真怕遇到一位大财主,一口气就要买下全部彩雀府的法袍库藏,到时候每卖一件,就等于亏一笔钱。

  毕竟彩雀府的法袍从来不愁销路。

  哪怕与对方这位姓陈的年轻贵客,攒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还是要肉疼。

  可对方如此说了,就让武峮的心情愈发轻松,帮他预留两件而已,不管买卖成不成,对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

  于是平时不太喜欢多聊的武峮,便多说了一些。

  这让那位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惊奇,对于那位和颜悦色的背剑年轻人,便又高看了一眼。

  武峮毕竟是一位山头掌律老祖,一般来说是从不亲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陈平安是个耐心极好的,只要武峮开口说话,便不会低头饮茶,唯有武峮言语告一段落,才举杯慢饮,掌柜女修递茶之时,都会道一声谢。

  言语脸色可以作伪。

  眼神气象却难假装。

  那位掌柜女修便愈发笃定此人,是一位出身山巅仙家豪阀的谱牒仙师,例如那位风评极好的云霄宫杨凝性。

  在此期间,武峮当然少不了为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绝伦,很是宣扬了一番。

  北俱芦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属于当之无愧第一流的,是三郎庙铸造的灵宝护甲,恨剑山仿造各大剑仙本命物的飞剑,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绯衣和青绦玉色总计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炼制的鹤氅羽衣,此外还有四座山头,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销量之大之好,冠绝一洲,只不过老君巷法袍几乎全部被琼林宗垄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溢价极多,不过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莹然袍,依旧是北俱芦洲剑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选。

  除此之外,老君巷还专门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挂在身的“大阅甲”,可谓富贵极致,华美异常。

  又被山上修士讥讽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衣裳”,但依旧被人间君主无比推崇。

  接下来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陈平安心里有数。

  彩雀府输给那老君巷的,是打造类似上五境莹然袍的一门上乘秘法,这是求不来的机缘,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数量,以及众多天材地宝的来源。其实后两者,可以争取,例如与北俱芦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琼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关键秘术,琼林宗帮助提供财宝,不过如此一来,彩雀府很容易被琼林宗拿捏,一个不小心,数百年之后,就会沦为藩属门派。

  而琼林宗在北俱芦洲的口碑,实在不算好。

  关于这座财源滚滚的琼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经编造出无数的“楹联”,赠予琼林宗与那位靠着神仙钱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师。

  除了那个流传最广的两袖清风琼林宗,绣花枕头上五境。

  其实还有许多更损人的。

  价廉物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童叟无欺琼林宗,碾压剑仙玉璞境。

  从不坑人琼林宗,真才实学上五境。

  水榭饮茶,凉风习习,双方相谈尽欢。

  陈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时启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便与武峮言语一声,武峮笑言无妨,还吩咐那位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离去之后,陈平安又告罪一声,说是多有叨扰了,茶肆女修有些受宠若惊,说了一句剑仙饮茶、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入夜后。

  陈平安独自坐在水榭当中,闭目养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夜深人静,月明异乡,最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时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宁姑娘是如此,刘羡阳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大概更是如此了。

第539章 相逢偶然,离别悄然

  亥时又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

  尤其是道家练气士,人定时分,是修行的关键时辰,最适宜静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净境。

  陈平安由于需要赶上子时启程的渡船,便只得暂时放弃那份祥和心境,从人身小天地当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继续蹲在山头之上观看剑气叩关的场面,起身准备赶路。

  不曾想那位茶肆掌柜已经走来,手中拎着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远处。

  陈平安快步走去,这位彩雀府女修行礼之后,递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陈仙师,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来的小玄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陈平安接过了青瓷茶罐,问道:“茶肆还有小玄壁吗,我打算买一些。”

  女修摇头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树就那么几棵,多有预定,茶肆这边,本就份额有限,如今已经所剩不多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叶了。”

  女修点点头,微笑不语。

  陈平安问道:“桃花渡有没有入秋后的山水邸报,可以购买?我从绿莺国龙头渡一路走来,错过不少。”

  女修说道:“茶肆就有一些,陈仙师无需掏钱,我们茶肆留着又无意义。”

  陈平安提了提茶罐,无奈说道:“与武前辈白喝一顿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几份山水邸报,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过三,刚刚好。”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琐碎的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龙城孙嘉树最早的款待,青蚨坊那位故意隐藏身份的女掌柜,还有眼前这位茶肆女修,都比较擅长这些。

  记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张望的风景太多,别走着走着就忘了,其实无妨。

  女修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神仙邸报赠予贵客。

  陈平安离开茶肆后,开始边走边翻阅邸报。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简单。

  与芙蕖国相邻,他与齐景龙先后祭剑,动静太大。

  北俱芦洲看似无所忌惮的山水邸报,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剑仙战死剑气长城之后,消息火速传回北俱芦洲,任何人的祭剑,山水邸报一律不会记载。

  齐景龙说过明确理由,因为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消遣的事情。

  天下风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边,掌律祖师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对面已经人走茶无,武峮也没有喝茶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欣赏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修站在水榭台阶外。

  武峮问道:“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就没一家山头获知内幕,写在山水邸报上?”

  女修摇头道:“好像大篆卢氏皇帝下旨严令,不许泄露任何消息。当时在京城城头与玉玺江畔,观战之人,寥寥无几。那位书院圣人亲自坐镇,就更不敢有地仙窥探战局了,便是以神人观山河的神通遥遥观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气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两次出手之后,北俱芦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确实安稳了许多。”

  女修好奇问道:“武师祖,为何不干脆送给那位陈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这位师门晚辈落座,在后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规矩礼数的,那咱们就守规矩讲礼数。贪财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计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位陈仙师收下的时候,是当真心生欢喜。”

  武峮瞥了眼这位帮着山头迎来送往的聪慧晚辈。

  能够担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贵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珑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本就是意味着修行一事,已经前途渺茫,与那世间绝大多数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尴尬处境。

  武峮不愿多说。

  修道之人,看事更问心。

  与这位师门晚辈聊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就会很戳心窝子。

  反正对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从来不做擅自画蛇添足的事情,就足够了。

  武峮叹了口气。

  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见那位陆地蛟龙没有?

  关于这位太徽剑宗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的刘景龙,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故事了。

  只不过许多传闻事迹,距离彩雀府这种北俱芦洲三流仙家势力,太过遥远,可因为府主早年与刘景龙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的缘故,府主又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刘先生的爱慕,大大方方,逢人就问男女情爱之事,哪怕在武峮这边都有过讨教学问,故而彩雀府女修对那位刘先生,都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剑仙风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峮其实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侣,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难临头,双方真能够生死与共吗?

  武峮不知,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知晓此事,安心修行,可惜自己资质如何,武峮心中有数,等死而已。

  一想到这里,武峮便让茶肆掌柜去拿两壶酒来。

  女修刚要藏掖一二。

  武峮笑道:“茶肆喝酒又怎么了,再说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师,谁敢管?”

  女修这才起身,脚步轻盈几分,去拿酒了。

  祖师武峮尚且如此,她一个大道无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复一年守住这茶肆的一亩三分地,又岂能不偷偷借酒浇愁?

  一道彩色虹光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她姿色倾城,坐在武峮对面,闷闷道:“喝酒好,加我一个。”

  武峮笑道:“不太顺利?那位刘先生,还是府主所谓的榆木疙瘩?”

  武峮对面这位,正是彩雀府年轻府主的地仙女修,大名鼎鼎的女修孙清,按照辈分,还要低于武峮。

  孙清摇摇头,“刘先生变了许多,这次见面,他与我说了些开门见山的痛快话,道理我都懂,刘先生是为我好,可我心里边还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说了什么?”

  年轻府主摆摆手道:“不聊这个,有些羞人。”

  武峮无言以对。

  你这都去堵路了,还谈什么女子娇羞?

  不过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虽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的天之骄子,可毕竟是不到百年的金丹瓶颈,更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说句难听的,一位上五境剑仙,主动要求与自家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结为神仙道侣,都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奇怪。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来功利算计,说句公道话,自家府主还真比不上水经山仙子卢穗,人家不但与刘景龙一起跻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孙清犹胜一筹。

  武峮轻声问道:“对刘先生彻底死心了?”

  孙清大声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欢了!”

  武峮扶额无言。

  怎的最喜欢讲道理的刘先生,如此不讲道理。

  三人一起饮酒。

  那位掌柜女修还是有些拘谨,只是当三位辈分、身份皆悬殊的同门女修,刻意摒弃修士神通,便会醉酒,脸色会娇艳若人面桃花。

  到最后,三人便就只是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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