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89章

作者:烽火戏诸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跳下门槛,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着,伸出手,“给我耍耍。”

  顾璨笑问道:“还不滚去之乎者也?”

  小家伙白眼道:“那些个之乎者也,又不会长脚跑路,我迟些去,与夫子说肚儿疼。”

  顾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骂道:“姓顾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会打我,脏了裤子,回了家,我娘还不得打死我!”

  小家伙骂完之后,问道:“姓顾的,你会拽文,再教我两句,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

  顾璨随口说道:“村东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稚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鞭牛。”

  小家伙怒道:“这么多字?要少一些的,气势更足一些的!”

  顾璨哦了一声,随口胡诌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伙皱起眉头,“杀气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只能与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

  顾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你这股机灵劲儿,像我小时候。”

  顾璨停下笑声,“这句混账话,听过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气魄。”

  小家伙使劲点头,“赶紧的!”

  顾璨一本正经道:“每天床上凉飕飕。”

  小家伙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顾璨突然疑惑道:“对了,夫子不会打你?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

  小家伙摇晃肩头,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学塾换了位新夫子啦,以前那个可惹人厌,读书好的,从来不打不骂,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往死里打,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我都想着长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几斤气力,就偷偷打他一顿。如今这位嘛,好得很,从不打人,管也不管我们几个,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

  顾璨笑了笑,“那你是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

  小家伙愣了一下,“姓顾的,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脑袋给门板夹了吧?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换成你去学塾读书,不喜欢新夫子?如今咱们几个再闹,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新夫子从来不管,别说打了,骂都不骂一句,贼好!”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微笑道:“只管好学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吗?那这个天下,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小家伙唉声叹气,“姓顾的,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其实吧,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这会儿,算了吧。我读书就没啥出息了,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以后咋办嘛。”

  顾璨笑道:“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了,我看你就挺机灵啊。”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老夫子每骂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数打我最起劲,恨死他了。”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长大以后,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不算教书匠,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

  小家伙蓦然抬头,怒气冲冲道:“凭啥!我就不!”

  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家伙啧啧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望去,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

  顾璨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别好折扇在腰间。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

  就是有点伤心。

  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

  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

  是自己从来没有变。

  而是陈平安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变了。

  顾璨。

  璨。

  那个人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

  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

  顾璨瞬间摘下折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折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着挠挠头,嗯了一声。

  其实额头和手心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

第535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

  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就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光是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加上真境宗从头到尾的大包大揽,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如此一来,真境宗光是在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

  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位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位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截江真君这半个玉璞境。

  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所以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

  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与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没动手。

  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位好似真境宗在外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与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也就变成了三个。

  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高人,或者准确说是桐叶宗的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

  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

  郦采与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位从桐叶宗携带重宝转投玉圭宗的老家伙,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

  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位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

  这位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就是比山泽野修还路子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物怪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繁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的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它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而不管世道再坏,好像总有人帮你和刘志茂来兜底,你们就是天生躺着享福的。嗯,就像我,站着挣钱,躺着也能挣钱。”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与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他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就是专程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与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与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

  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要低,但与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刘老成,作为野修,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的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

  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与真境宗讨要求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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