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81章

作者:烽火戏诸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

  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

  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很寄予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它,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少女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少女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开于春风里。

  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呲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少女愈发红透了脸颊,跑去远方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与老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吴硕文如今看待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

  可是总有一天,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最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

  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

  青鸾国边境那边。

  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位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

  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

  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

  落魄山竹楼二楼。

  裴钱刚刚艰难躲避过一拳,就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被那一拳钉死在墙壁上。

  光脚老人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那个老头吐出一口血水。

  老人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老人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

  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老人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她整颗头颅,随手一挥,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

  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老人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的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老人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

  他当然不是什么以寻常四境给那丫头喂拳,可能吗?

  老人笑却无声,默默望向远方。

  有那一拳。

  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

第531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

  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陈平安途中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锣鼓喧天,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被誉为城隍夜审,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能够旁听城隍爷的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立即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这位外乡修士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若有谁不服,而且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它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直接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将椅子摆在了一根朱漆梁柱后边,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头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这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位阴物在生前,是一位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曾经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被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起来。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要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于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自己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头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

  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

  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这位修道之人,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即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

  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

  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若是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

  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

  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

  一枝独秀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了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

  没有了玉簪子,也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

  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又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经入夜。

  祠庙有夜禁,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素雅却精巧,以防风吹灯灭。

  陈平安在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客人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人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瞌睡。

  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那人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

  眼前这位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那个客人太磨蹭,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道,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在庙祝爷爷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中,驻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唉。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蚁虫。”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与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

  那位即将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板栗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

  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

  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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