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77章

作者:烽火戏诸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宵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

  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

  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位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与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硬生生疼醒的,是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宵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么得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他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又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小丫头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

  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对裴钱亲口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

  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

  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

  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那些最擅长的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

  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

  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的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裴钱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

  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与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与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与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陈平安再不回头。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

  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与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当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楼之前。

  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最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如此,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了。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了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哩,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颤。

  自己不过是与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

  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

  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

  可竹楼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朱敛笑道:“八境,远游境。”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敛随即疑惑问道:“你师父几境,你不知道?”

  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我师父如今六境啊。”

  朱敛愈发想不明白,“少爷不也比我低两境?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阔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朱敛心悦诚服。

  裴钱摇头晃脑,心情大好。

  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

  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箓了。

  朱敛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骤然变化,沉默片刻后,正色问道:“裴钱,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老前辈与你说了什么?”

  裴钱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恼火道:“说我欠揍。”

  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不过这种话,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敛一拍额头。

  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

  当然,还是陈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

  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

  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

  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

  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点点头。

  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

  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

  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第530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

  一位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径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她多看了几眼,入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给正阳山一条老畜生踩踏过屋脊,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来着。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他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

  这让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如今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的精神萎靡不振,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她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要更简单,名为“蹚水”。

  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苏店猜测除了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位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与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就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年轻女子,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位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年轻女子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

  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

  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位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那女子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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