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师父的脾气很简单,都不用整座师门弟子去瞎猜,比如他荣畅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郦采看他就很不顺眼,每次见到他,都要出手教训一次,哪怕荣畅只是御剑往返,只要不凑巧被师父难得赏景的时候瞅见了那么一眼,就要被一剑劈落。
毕竟是一桩大事。
顾陌虽然心情极差,但是依旧按照与浮萍剑湖荣畅的约定,对那女子说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师父太霞元君的记名弟子,此后你的修行之路,会有护道人,就是我顾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点你一门驭剑法诀之外,你可以随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无人约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后就正式归你了,但是三支金钗中‘太霞役鬼’,你必须拿出来,师门将来另有安排,不过我会以其它法宝与你交换,品秩相当,不会差了。”
至于那个刘景龙,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顾陌就当没看见,不认识了。
听说是一个修为很高、天赋极好、名气很大却特别婆婆妈妈的怪人。
顾陌不愿意与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来?
太霞一脉的人情往来,只有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为山上贵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与我何关?
隋景澄愣了一下,一咬牙,走到齐景龙身边,小心翼翼问道:“我想要去宝瓶洲看看,可以吗?”
站在莲叶之上的顾陌瞥了眼身后荣畅。
荣畅微笑道:“最好还是留在北俱芦洲。”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师父郦采已经在赶回北俱芦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赶紧取出那三支金钗,“三支金钗,我可以都还给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随一位前辈一起修行,我是说可以的话,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应,依旧让我当那记名弟子,能不能让我走完一趟宝瓶洲?我会自己返回北俱芦洲,去与元君请罪……”
顾陌大怒道:“少废话!”
荣畅也有些为难。
这女子的言语,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顾陌这边刚好戳中了心窝子。
一位元君兵解离世,在任何宗字头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况顾陌还是李妤的嫡传弟子。
齐景龙心中叹息,猜出太霞元君那边应该是出了大问题。
但是齐景龙依旧心平气和道:“有话好好说。”
顾陌脸若冰霜,死死盯住那齐景龙,“你一个外人,有资格插嘴吗?!”
齐景龙神色如常,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炼化本命物,处于关键时期,顾姑娘与荣剑仙应该都清楚。那么我们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劲点头,依旧保持一手递出的姿势,她手掌摊开,搁放着那三支金钗。
荣畅突然皱了皱眉头。
千万可别是那一劫!
那是一个看似最无凶险却最藕断丝连的山上关隘。
太霞元君闭关失败,其实一定程度上牵连了这位女子的修行契机,如果眼前女子又陷劫数之中,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烦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荣畅就无法袖手旁观了。
些许心湖涟漪,早期可以压下,一旦任由情丝肆意生发,如脚边池塘变成莲叶何田田的景象,还怎么斩断?斩断了,不一样会伤及大道根本吗?
齐景龙叹了口气,轻声道:“大道难行,欲速则不达,难道不应该更加慢慢思量吗?这一时半刻,等一等,不算我为难你们吧?”
顾陌冷笑道:“一个时辰,还是半天?”
齐景龙皱了皱眉头,依旧和颜悦色道:“恳请两位能够等到我朋友炼制成功,到时候你们三方商量,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定比起现在我们的仓促决断,更加柳暗花明又一村。”
荣畅觉得齐景龙的话语没有错。
但是棘手之处,在于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假,万一那人不知好歹,系铃人不愿解铃,反而稍稍言语挑拨,以当下女子的心境,无异于被再一扯绳索,铃铛只会更加难解。
所以荣畅十分为难。
顾陌嗤笑道:“怎么,要仗着自己出身仙家名门,修为又高,就觉得自己有理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嫌臊得慌?”
齐景龙摇头说道:“现在是一个连环扣的困局,如果你们真心是为隋景澄的大道考虑,难道不该听一听她的心声?你们怎么就可以确定,你们的好心好意,不会办坏事?事已至此,诸多隐患,逃是逃不掉的,避无可避,我相信等到我那个朋友走出屋子,会听你们的道理,如果最终发现确实是隋姑娘的道理太小了,我齐景龙的道理太偏了,那是最好,若是不对,亦可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唯有三方捋清楚了这些脉络,才是真正的解铃解心结……”
顾陌怒道:“刘景龙,你烦也不烦?!这么点事情,需要你在这里指点江山?她交出了金钗,与我们一起离开龙头渡,除了宝瓶洲,她想要去北俱芦洲哪里不行?”
隋景澄转头看了眼屋子那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与你们离开便是。”
齐景龙突然转头微笑道:“是担心连累陈先生?还是真的改变主意了?”
隋景澄泫然欲泣,死死攥紧手中三支金钗。
齐景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果我说,只要我齐景龙站在这里,你的前辈都可以放心炼化本命物,你的决定是什么?这一次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凿的答案,我可以保证,陈先生屋内之事,是他自家功夫,成与不成,我不敢说什么。但是今夜屋外之事,我在,就是万无一失。”
隋景澄泪眼朦胧,“我哪怕真的不得不走,也要与前辈道一声别,可是我还是怕……”
齐景龙转过身,笑呵呵道:“怕什么,你以为陈先生与刘先生的道理,真的不能当饭吃吗?”
隋景澄神色慌张。
齐景龙摇摇头,“有所不为,是为了有所为。”
齐景龙望向那个怒极反笑的顾陌,“我知道顾姑娘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只是如今道心不稳,才有如此言行。”
齐景龙转头望向那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我也知道荣剑仙是心有挂念,亦是好意。”
顾陌冷笑道:“呦,是不是要来一个‘但是’了?!”
齐景龙笑着摇摇头,“我站在这里,就是那个‘但是’了,无需我说。”
荣畅想了想,“只问一剑,如何?”
齐景龙点了点头,然后就不再看荣畅,直接偏移视线,望向那顾陌,面无表情道:“现在轮到你了。”
顾陌心中惊骇万分,猛然转头望去。
荣畅纹丝不动,苦笑道:“砥砺山一战,果然你们双方都收手了。”
这位浮萍剑冢元婴剑修,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天地当中。
那座小天地,以无数条纯粹剑意打造而成。
齐景龙的本命飞剑,名为“规矩”,名称出自一位昔年儒家圣人的经典。但是北俱芦洲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一把名字古怪的飞剑,到底有什么本命神通。
顾陌咬牙切齿,脸色雪白,双手开始颤抖。
齐景龙轻喝道:“气定神闲,静心凝气,不可妄动!”
顾陌如被棒喝,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望向那位青衫剑修的眼神,十分复杂。
就在此时,屋子那边走出一位与齐景龙同样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对不住,让两位久等了。”
第525章 击掌
龙门境修士顾陌,浮萍剑湖荣畅,一起望向那位刚刚出关的年轻人。
顾陌有些惊讶,一位下五境修士的炼化本命物,动静太大,气象太盛,这不合理。
荣畅身为元婴剑修,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止是惊讶,是有些震惊。
齐景龙没有转身,收起了那座本命飞剑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出手之时,不见飞剑,收手之时,仍然不见飞剑。
齐景龙对荣畅说道:“有些失礼了。”
荣畅出身浮萍剑湖,有郦采这种剑仙,门内弟子想要不爽快都难,所以没有什么芥蒂,笑道:“能够亲身领教刘先生的本命飞剑,荣幸至极。以后若是有机会,寻一处地方,放开手脚切磋一番。”
齐景龙笑道:“只要不是在砥砺山就行。”
陈平安走到齐景龙身边,与隋景澄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不用担心。”
隋景澄心中大定。
好像前辈现身,比刘先生的飞剑一出,还要让她感到心安。
哪怕她现在已经知道,前辈其实只是一位下五境修士,境界修为暂时还不如齐景龙。
陈平安站在齐景龙身边,“谢了。”
齐景龙说道:“真要谢我,就别劝酒。”
陈平安笑道:“好说。”
然后齐景龙将事情缘由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可知不可道的内幕,自然依然不会说破。陈平安炼化本命物,必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所以齐景龙四人的对话,陈平安并不清楚。但是荷塘这边的剑拔弩张,还是会有些模糊的感应。尤其是齐景龙祭出本命飞剑的那一刻,陈平安哪怕当初心神沉浸,依旧清晰感知到了,只不过与心境相亲,非但没有影响他的炼物,反而类似齐景龙对陈平安的另外一种压阵。
陈平安转头对隋景澄说道:“你先回屋子,有些事情,你知道太早反而不好。我和刘先生,需要与顾仙子和荣剑仙再聊聊。记得别偷听,涉及你的大道走向,别儿戏。”
隋景澄点点头,径直去往自己屋子。
看到这一幕,荣畅心情有些凝重。
陈平安在隋景澄轻轻关门后,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齐景龙就已经悄无声息布下一座符阵,在隋景澄房间附近隔绝了声音和画面。
随手为之,行云流水。
极快极稳。
陈平安仿佛也完全没有提醒齐景龙的意思,关门声响起和齐景龙画符之时,就已经望向那两位联袂赶来寻找隋景澄的山上仙师,问道:“我和刘先生能不能坐下与你们聊天,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
顾陌点了点头,“随意。”
陈平安坐在齐景龙身后的那条长凳上,齐景龙也跟着坐下,不过稍稍挪步,不再坐在先前的居中位置。
从头到尾,齐景龙不过是站起身,好好讲道理,出剑再收剑。
当两人落座,荣畅又是心一沉,这两个青衫男子,怎的如此心境契合?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只看那落座位置,就有些“你规我矩”的意思。
关于那位姓陈的“金丹剑仙”,这一路追寻隋景澄,除了那些山水邸报泄露的消息,荣畅和顾陌还有过一番深入查探,线索多却乱,反而云遮雾绕。
至于刘景龙,完全不用两人去多查什么。
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中高居第三的陆地蛟龙,刘景龙,是北方太徽剑宗迅猛崛起的天之骄子。
如今太徽剑宗的两位剑仙都已远游倒悬山,对于一位宗字头仙家而言,尤其是在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向的北俱芦洲,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大山头,仇家都不会少。
但是没有任何人小觑没有剑仙坐镇的太徽剑宗,修为不够高的,是不敢,修为够高的,是不愿意。
两位去往剑气长城的剑仙,其中一位太徽宗主,不是刘景龙的传道人,另外一人,辈分更高,也不是刘景龙的护道人,有此机缘的,是刘景龙的一位师姐,但是北俱芦洲评点十人,并无她的一席之地,因为刘景龙入山之时,她就已经是金丹瓶颈的剑修,刘景龙成名之后,她依旧未能破境,哪怕太徽剑宗封锁消息,也有小道消息流传出去,说是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女子金丹剑修,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刘景龙亲自出手,以自己身受重伤的代价,帮她渡过一劫。
反观刘景龙的传道人,只是太徽剑宗的一位龙门境老剑修,受限于资质,早早就趋于大道腐朽的可怜境地,已经逝世。
如今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是在当年来看,却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因为刘景龙并非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先天剑胚,在刘景龙上山后的修行之初,太徽剑宗之外的山头,哪怕是师门内,几乎都没有人想到刘景龙的修道之路,可以如此高歌猛进,有一位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剑仙,在刘景龙跻身洞府境,中途荣升为一位凤毛麟角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后,对此就有过疑虑,担心刘景龙的性子太软绵,根本就是与太徽剑宗的剑道宗旨相悖,很难成材,尤其是那种可以成为宗门大梁的人物,当然事实证明,太徽剑宗破例收取刘景龙作为祖师堂嫡传,对得不能再对了。
陈平安望向那位太霞一脉的女冠修士,说道:“我是外乡人,你们应该已经查探清楚,事实上,我来自宝瓶洲。救下隋景澄一事,是偶然。”
荣畅问道:“能否细说?”
陈平安点点头,便将行亭一役,说了个大概经过。至于观人修心一事,自然不提半个字。更不谈人好人坏,只说众人最终行事。
不说浮萍剑湖荣畅,就是脾气不太好的顾陌,都不担心此人说谎。
因为这位青衫年轻人身边坐着一个刘景龙。
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可以谎话连篇,真假不定,算计死人不偿命。
可是刘景龙注定不会。
以至于能够成为刘景龙朋友的人,应该也不会。
这就是一个无形的道理,一条无形的规矩。
只需要刘景龙坐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言语。
“我先前曾经以最大恶意揣测,是你拐骗了隋景澄,同时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你修行,毕竟隋景澄涉世未深,身上又怀有重宝,如金鳞宫那般暴殄天物的手段,落了下乘,其实被我们事后知晓,没有半点麻烦,反而是像我先前所看到的情景,最为头疼。”
荣畅听完之后,坦诚道:“不曾想陈先生早就猜出隋景澄身后的传道机缘,还给她留了一个倾向于我们的选择,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说完了我这边的状况,你们能不能说一些可以说的?”
荣畅和顾陌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
顾陌飘落在小舟之上,盘腿而坐,竟然开始当起了甩手掌柜,“荣剑仙你来与他们说,我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烦死个人。”
荣畅有些无奈,其实顾陌如此作为,还真不好说是她不讲义气,事实上,隋景澄一事,本就是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在帮他师父郦采剑仙,准确说来,是在帮浮萍剑湖的未来主人,因为郦采肯定要远游倒悬山,之所以滞留北俱芦洲,就是为了等待太霞元君出关,一起携手去往剑气长城斩杀大妖。如今李妤仙师不幸兵解离世,师父大概仍然会独自一人去往倒悬山。而师父早有定论,浮萍剑湖未来坐镇之人,不是他荣畅,哪怕他跻身了上五境剑修,一样不是,也不是浮萍剑湖的其余几位资历修为都不错的老人,只能是荣畅的那位已经“闭关三十年”的小师妹。
也就是五陵国的那位“隋家玉人”。
荣畅对此没有心结,更无异议。
相信所有浮萍剑湖修士都是如此,道理很简单,怕被宗主郦采一巴掌拍死嘛。
太霞一脉,李妤精通好几种极妙术法,据说是得自火龙真人的道法真传。
小师妹真身的的确确就在浮萍剑湖闭关悟道,但是在太霞元君的神通驾驭之下,小师妹以一种类似阴神远游的姿态,半“转世”成为了隋景澄,并且不伤隋景澄原有魂魄半点,可以说屋内隋景澄,还是那个老侍郎隋新雨嫡女,却不是全部。总之,是一种让荣畅略微深思就要感到头疼的玄妙境地。至于最终归属,小师妹到底是如何借此练剑,荣畅更是懒得多想。
师父郦采当年没有多说什么,似乎还多有保留,反正荣畅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个太霞元君兵解离世的大意外,引发隋景澄这边的小意外给抹去,将隋景澄留在北俱芦洲,等待师父郦采的跨洲返乡,那么他荣畅就可以少挨师父回到师门后的一剑。至于什么金鳞宫,什么曹赋,他娘的老子以前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荣畅都嫌自己出剑脏了手。
荣畅一番思量后,依旧不愿多说,眼前两位青衫男子,喜欢讲道理,也擅长讲道理,但是如果这就将他们当做傻子,那就是荣畅自己蠢了。兴许自己透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被他们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多的真相,两个旁观者,说不定比荣畅还要看得更加深远。对方未必会以此要挟什么,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